第2章 雨夜逢
火苗在她指尖跳跃,将案头堆积的户部账册映得忽明忽暗。
三日了,自那夜强闯东厂后,谢无咎竟真闭门不出,连递去的十二道拜帖都石沉大海。
“殿下,裴侍郎又送琴谱来了。”
侍女捧着描金漆盒跪在帘外,萧明凰扫过盒中焦尾琴模样的玉坠,突然想起前世林月蓉最爱弹的《陌上桑》。
她嗤笑着扬手将漆盒掷出窗外,玉坠撞在青石板上碎成三截:“告诉裴子瑜,本宫近日爱听《十面埋伏》。”
惊雷滚过琉璃瓦,铜漏指向戌时三刻。
萧明凰忽地扯散云髻,抓过妆奁里的螺子黛在眼尾抹出晕红,又将茶汤泼在素色襦裙上。
菱花镜中顿时显出个鬓发散乱、楚楚可怜的美人,唯独眸中跳动的精光泄了三分算计。
“备油壁车,从西角门走。”
暮色西合,细雨将朱雀街的青石板沁成墨玉。
萧明凰蜷在车中数着更鼓,听着车辕碾过水洼的声响逐渐稀疏,忽然掀帘对车夫道:“绕道东华门。”
车轮陡然转向的刹那,她将袖中香囊扯开个口子。
晒干的夜合欢混着白芷粉簌簌落下,在身后拖出蜿蜒的香痕。
这是给谢无咎那些暗卫留的记号——那夜他披风上沾的,正是这种南诏进贡的安神香。
东缉事厂的玄铁门环在雨夜里泛着冷光,萧明凰赤足跳下车辇,绣鞋故意踩进泥洼。
她望着丈余高的青砖墙,突然提起裙裾冲向侧门石阶。
“殿下止步!”
黑影自墙头翻落,绣春刀横在眼前。
萧明凰却恍若未闻,足尖在湿滑的苔藓上重重一拧,整个人如折翼的蝶跌向坚硬石阶。
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冷冽的沉水香裹着体温袭来,玄色蟒纹袖口擦过她眼睫。
“臣的东厂,何时成了公主的戏台?”
谢无咎单手揽住她腰肢,骨伞堪堪遮住两人头顶风雨。
萧明凰顺势揪住他胸前鸾带,指尖触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面上却作惊魂未定状:“督主若肯见本宫,何至于摔坏父皇御赐的玉玲珑?”
她举起半截羊脂玉佩,裂口处还沾着新鲜苔藓。
谢无咎眸光微动——这分明是前日他派暗卫送去昭阳宫的赔罪礼。
雨势渐急,谢无咎欲抽身却被攥得更紧。
少女湿透的绢衣贴在身上,肩头伤口渗出的血丝混着雨水染红他袖口。
他终是叹息着将人打横抱起:“取姜汤来。”
督主值房的陈设冷清得骇人,唯有一盏琉璃宫灯透着暖意。
萧明凰裹着狐裘缩在太师椅中,看谢无咎拧干帕子要递来,突然倾身握住他手腕:“督主的手指在抖。”
烛火噼啪炸响,谢无咎腕间佛珠撞上青瓷盏。
他垂眸避开她灼灼视线:“臣有寒疾。”
“巧了,本宫最会治寒疾。”
萧明凰赤足踩上他膝头,趾尖抵着蟒袍下紧绷的肌理,“幼时嬷嬷说,寒气要从涌泉穴逼出。”
谢无咎霍然起身,茶盏翻倒浸湿案头文书。
萧明凰瞥见“漕运”“盐引”等字眼,忽然轻笑:“原来督主闭门三日,是在查扬州那三十万两?”
她勾过砚台边的朱笔,在染湿的宣纸上画了枚铜钱,“盐课改稻的折子,户部可是压了两个月。”
窗外惊雷骤响,谢无咎盯着她笔下逐渐成型的漕运图,忽然擒住她执笔的手:“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想要督主疼我。”
她腕子一翻,朱笔在他掌心写下“同舟”二字,“就像三年前秋狝,你把我从狼群中背出来那样。”
雨珠顺着瓦当砸在石阶,值房内呼吸可闻。
谢无咎望着掌心晕开的朱砂,忽然想起那日她伏在自己背上时,发间落下的桂花香。
暗卫曾报她在御花园埋了五十坛桂花酿,说要等大婚时......“臣记得,殿下最厌权谋。”
他抽回手,将漕运图仔细折起。
萧明凰却捻起块云片糕叼在唇间,含糊道:“本宫现在最厌装傻的人。”
她忽地凑近,将半块糕点推向他唇畔,“比如明知故问的九千岁。”
温热的呼吸纠缠着甜香,谢无咎后仰时撞翻博古架。
前朝孤本哗啦啦散落一地,萧明凰趁机跨坐他腰间,指尖挑开他襟前玉扣:“督主躲什么?
那夜不是演得挺像?”
“殿下!”
谢无咎擒住她作乱的手,眼尾红痣艳得滴血。
萧明凰却俯身贴在他耳畔呢喃:“禁军都看见本宫衣衫不整从东厂出去,谢郎若不负责......”疾风撞开雕花窗,暴雨卷着槐花扑进来。
谢无咎望着身上笑得狡黠的少女,突然扣住她后颈按向胸口。
萧明凰猝不及防撞上他心跳,听见头顶传来沙哑的叹息:“臣驰骋诏狱十年,殿下是第一个敢威胁臣的人。”
更鼓声遥遥传来,萧明凰把玩着他腰间鱼袋轻哼:“那谢郎可知,本宫七岁便敢剪了太傅的胡子?”
她指尖突然勾出鱼袋中的半枚虎符,“就像现在,敢偷九千岁的调兵信物。”
烛火剧烈摇晃,谢无咎瞳孔骤缩。
那是他今晨才从兵部取来的北疆兵符,此刻竟被她捏在掌心把玩。
萧明凰却笑着将虎符塞回他怀中:“吓着了?
本宫若是男儿身......”话未说完,她突然被掀翻在满地书卷间。
谢无咎撑在她上方,蟒袍广袖笼出方寸天地:“殿下若是男儿,此刻该担心项上人头。”
萧明凰抚上他紧绷的喉结,笑得花枝乱颤:“谢郎舍得?”
她突然屈膝顶向他腰间,趁他侧身时翻身而上,“本宫改主意了,虎符换东厂暗桩的名册,如何?”
值房外传来三声鹧鸪啼,谢无咎闭了闭眼。
这是暗卫的警示,裴子瑜的马车己停在三条街外。
他揉着眉心起身:“公主若要闹,不妨换个......”温软的唇突然堵住未尽之言。
萧明凰揪着他衣襟咬上那抹凉薄,首到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才退开半寸:“现在,本宫要漕运账册原件。”
她舔去嘴角血渍,将染血的帕子拍在案头,“否则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九千岁强吻当朝公主。”
更漏的水滴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谢无咎抚过刺痛的唇角,望着帕角绣的歪扭凤凰,竟低笑出声:“臣竟不知,殿下学过市井无赖的手段。”
“本宫还会更无赖的。”
萧明凰扯松衣襟露出锁骨红痕,那是她来时用凤仙花汁画的假伤,“比如告诉父皇,督主在值房欺辱......”话音未落,她突然天旋地转。
谢无咎将人按在案头,朱笔蘸着残茶在她颈侧画了朵芍药:“殿下可知,真正的吻痕要这样画?”
温热的唇碾过花瓣,在雪肤上绽出绯色,“臣教您。”
萧明凰攥紧他散落的发丝,任由墨迹染透素纱小衣。
窗外雨声渐歇,她望着梁上垂落的蛛丝轻笑:“谢怀瑾,你早该撕了这假面。”
“彼此彼此。”
谢无咎咬断她腰间绦带,将染血的漕运图塞进她掌心,“明日午时,我要见到裴子瑜书房暗格的钥匙。”
梆子敲过三更,萧明凰赤足跨出东厂门槛。
她回望檐下那盏摇曳的灯笼,将袖中真正的虎符贴在心口。
谢无咎方才调换时故意蹭过她指尖的温度,比廊下的雨水还要凉。
马车驶过积水,碾碎一地月影。
萧明凰摩挲着漕运图上的血渍,那是谢无咎画押时割破手指染上的。
前世他便是用这只手,在雪地里为她系好裘衣系带,又替她合上不肯瞑目的双眼。
“殿下,裴侍郎在宫门跪候两个时辰了。”
侍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萧明凰挑起染着丹蔻的指尖轻笑:“赏他碗姜汤,就说本宫与九千岁赏雨着了凉,正用着他献的百年山参。”
雨又密了起来,将车辙印冲得干干净净。
萧明凰闭目听着更鼓,唇角扬起餍足的弧度。
今夜她摸到了东厂暗桩的命门,而谢无咎......他压着她后腰时,蟒袍下藏着的,正是前世为她收尸时佩的那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