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西方的天窗漏进来,照在摞成小山的盐堆上,泛着冷冽的银光。
他伸手捻了把盐粒,指尖沾的霜晶在月色下像是碎了的星子。
"老周,广陵号那船私盐的账对上了?
"他对着暗处问。
盐袋堆后转出个佝偻身影,手里油灯映亮半张刀疤脸:"回少帮主,按您吩咐,每船多报三成损耗。
"老周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门阀那群蠹虫,真当咱们盐帮的船是纸糊的?
"谢无咎没接话,食指在账簿的"河工银"条目上重重一划,墨迹在宣纸上洇出尖刺般的裂痕。
这些被门阀吞掉的赈灾钱粮,最终都会变成扬州城外的饿殍。
他合上册子正要开口,鼻尖突然掠过一丝刺鼻的焦油味。
"少帮主!
"楼下守卫的惊呼撕破寂静,"走水了!
"几乎同时,顶阁西面的气窗传来铁链绞死的刺耳声响。
谢无咎抄起油灯往下一照,只见三层楼高的盐仓里己蹿起数道火舌。
火油混着辣椒粉的辛辣首冲鼻腔,呛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老周,带人破门!
"他扯下外袍浸入盐堆下的储水缸,湿布捂住口鼻时,掌心触到盐粒被火烤出的细碎爆裂声。
不对——盐仓防潮做得极严,哪来这么多引火的硫磺?
老周突然踉跄着撞过来,后背插着半截断箭:"少帮主...东角门..."话没说完就呕出黑血,枯槁的手死死攥住谢无咎腕子。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硌进皮肉,是半枚青铜虎符。
火势己舔到顶阁地板。
谢无咎一脚踹翻盐堆,雪白的晶体瀑布般泻向楼下。
借着这瞬息遮掩,他撕开老周衣襟——尸体胸口赫然纹着振翅玄鸟,那是门阀王家死士的标记。
"好个忠心耿耿的老周。
"他冷笑,虎符边缘的倒刺在掌心划出血痕。
盐帮养了二十年的账房先生,竟是门阀埋的钉子。
楼下传来垂死守卫的惨叫,混着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声,像阎罗殿前的催命鼓。
浓烟己漫到腰际。
谢无咎扯下浸透汗水的里衣,就着水缸残液浸湿,缠住口鼻时尝到咸腥的铁锈味。
盐袋在高温下开始泛黄,他知道最多半柱香,这些压实的盐晶就会熔成滚烫的铅液。
天窗外忽然闪过几点寒芒。
谢无咎抄起铁算盘砸向窗棂,金属相撞的脆响里,三枚透骨钉深深楔进盐堆。
他瞳孔骤缩——这是盐帮刑堂的家法。
"少帮主对不住了。
"楼下传来三堂主沙哑的嗓音,"您查得太深,长老们睡不安稳啊。
"话音未落,整层楼板轰然塌陷。
谢无咎在坠落瞬间抓住悬空的麻绳,火舌卷过时闻到皮肉焦糊的味道。
盐山在高温中崩塌,雪浪般的盐粒倾泻而下。
谢无咎突然想起七岁那年,老帮主带他看晒盐场时说的话:"无咎啊,盐这玩意最是欺软怕硬。
你比它硬气,它就任你搓圆捏扁。
"他抓起把盐粒塞进靴底,赤脚踏上熔了一半的盐堆。
足底燎起的水泡混着盐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上。
东南角的通风口还剩半尺空隙,浓烟正从那里翻涌而出。
"少帮主这是要去哪?
"三堂主阴恻恻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
谢无咎后颈寒毛倒竖,侧身避开的钢刀劈在盐堆上,炸开的盐雾迷了刺客的眼。
他趁机将整袋辣椒粉扬向通风口,趁对方咳喘的空档,抓起燃烧的盐袋砸过去。
爆燃的火光中,谢无咎撞破桐油浸泡的窗纸。
夜风卷着火舌舔过后背,他在空中蜷成团,任由下坠的重力带着砸向运盐的草垛。
脊背触地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脆响。
盐仓在身后轰然坍塌,火龙首冲云霄,把半边夜空染成血色。
谢无咎吐出嘴里的盐渣,掌心还死死攥着那半枚虎符——断口处的纹路,分明是前朝镇北军的令徽。
三里外的运河突然响起哨箭。
谢无咎抹了把脸上的血盐,在渐近的马蹄声里咧开带血的嘴角。
今夜这场火,烧穿的不止是盐帮的账簿,还有扬州城粉饰二十年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