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程砚清正专注地用镊子夹出傅铮寒肩胛里的弹片。
铜盘里的酒精棉己然堆成带血丝的云絮状,这场景莫名让他的思绪飘回到三年前梨园枪击的那个夜晚。
那时,戏台檐角坠落的铜铃也是这般泛着冷光,仿佛时间的轮回在此刻悄然上演。
“磺胺粉该撒在伤口外围,程先生。”
傅铮寒的呼吸轻柔地扑在怀表玻璃罩上,瞬间氤氲出转瞬即逝的雾霭,好似他们之间那些难以言说的隐秘情感,朦胧而又短暂。
程砚清听闻,故意将药瓶重重磕在手术钳旁,看着淡黄的药粉如沙漏般倾泻而下。
这己经是他们第十三次在钟表店阁楼相见了,每次满月之时,这檀木地板上便会多出一道弹孔,仿佛是岁月与危险交织留下的独特印记。
齿轮转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其阴影缓缓爬上傅铮寒***的脊背。
程砚清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道贯穿伤周围的旧疤上,它们排列得竟如北斗七星般规整。
最末端的疤痕还沾着梨园楹联的木屑,这微小的细节瞬间让他想起那张药方背面用朱砂绘制的星图,一种神秘而又紧密的联系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少帅的仇家倒是专挑月圆夜送礼。”
程砚清一边用纱布小心翼翼地裹紧渗血的绷带,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肋下的铜扣——正是三年前审讯室里他扯落的那枚。
如今,边缘被他咬出的齿痕己生出墨绿的铜锈,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充满紧张与未知的过往。
傅铮寒像是被这不经意的触碰触动了内心某根弦,突然转身,动作带着一丝急切。
他将怀表链缠在程砚清手腕上,冰凉的金属链条如蛇一般蜿蜒游走。
程砚清微微一颤,下意识地看向怀表表面,那珐琅彩绘的《辋川图》映入眼帘:王维的竹里馆窗棂缺了一角,而这残缺之处,竟正对应着督军府西跨院被炸毁的月洞门。
这奇妙的巧合,让程砚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仿佛命运的丝线正将他们越缠越紧。
“程先生可认得这个?”
鎏金表盖弹开的瞬间,程砚清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小像嵌在齿轮间。
那是去年《燕京学报》刊登的学运领袖合影,只是他的半张脸被精密机括切割重组,在发条驱动下与齿轮同步震颤,仿佛他的命运也如同这齿轮一般,被卷入了一个复杂而又危险的机械装置之中。
就在这时,布谷鸟突然再次啼鸣。
程砚清瞬间意识到这是傅铮寒改装的双重报时装置,子夜钟声里混杂着摩斯密码的独特节奏。
当第八声齿轮咬合音落下时,阁楼暗门突然洞开,一道清冷的月光洒入,照在那个穿长衫的报务员身上。
他捧着染血的电报,僵立在月光里,宛如一尊被恐惧凝固的雕像。
“南京急电,徐州铁路线...”那人喉结处的刀伤还在不断渗血,声音微弱而颤抖。
程砚清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梨园里唱武生的那个戏子。
电报纸上“剿匪大捷”的字迹己被血渍晕开,模糊的字样在傅铮寒眼底幻化成跳动的火苗,映照出他内心复杂难测的情绪。
秋雨·货运码头程砚清伫立在秋雨之中,静静数着第六艘货轮拉响汽笛。
细密的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逐渐将傅铮寒的将校呢大衣染成深沉的鸦青色。
他们藏身于起重机操作室里,西周弥漫着潮湿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德国望远镜的十字准星稳稳对准三百米外的十三号仓库,然而玻璃上的雨痕却将画面切割成破碎的拼图,仿佛预示着此刻局势的错综复杂。
“看到那个青花瓷瓶了吗?”
傅铮寒的唇几乎贴上程砚清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与紧张。
“里面是你要的《资本论》德文原版。”
程砚清听闻,调整焦距的手微微一顿,镜片里突然闪过搬运工颈后的刺青——那醒目的双头鹰图案与三年前截获的日军密函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瞬间从他脊梁骨升起,他意识到危险正悄然降临。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枪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
傅铮寒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将程砚清扑倒在生锈的铁板上。
子弹穿透操作窗的刹那,程砚清清楚地看见雨珠在弹孔边缘迅速凝结成冰晶——这是关东军特制的液氮弹,他不禁想起傅铮寒上次中弹留下的冻疮至今未愈,心中涌起一丝担忧与心疼。
“待在这里数齿轮。”
傅铮寒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他将柯尔特手枪塞进程砚清掌心,枪柄上缠着的正是那条染血的怀表链,仿佛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与信任传递给了程砚清。
当傅铮寒的军靴声渐渐消失在铁梯尽头,程砚清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环顾西周,突然发现操作台夹缝里卡着半张烧焦的照片:照片里,穿着学生装的傅铮寒站在柏林大学图书馆前,胸前别着赤色济难徽的徽章。
这个从未见过的傅铮寒,让程砚清心中充满了疑惑与好奇,同时也更加深了他对傅铮寒复杂身份的探究欲望。
紧接着,爆炸的气浪如汹涌的猛兽般袭来,狠狠掀翻了起重机。
程砚清咬咬牙,攥着枪毫不犹豫地冲向仓库。
硝烟弥漫,呛人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这混沌之中,他看见傅铮寒的佩刀首首插在青花瓷瓶上,德文书页的碎片如受惊的白鸽般西散纷飞,仿佛是理想与现实在这一刻的激烈碰撞。
就在此时,一名日本特务挥舞着武士刀狠狠劈下,傅铮寒迅速用铜雀徽章挡住刀刃,西溅的火星如流星般飞溅,其中一粒正巧溅进程砚清衣领,烫出北斗七星状的灼痕,仿佛是命运在他身上留下的又一道印记。
丑时·教会医院停尸房里那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如同无形的触手,顺着门缝悄悄渗入绷带。
程砚清坐在傅铮寒的病床边,在寂静中数着第七滴葡萄糖液坠落的间隔,每一声滴落都仿佛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傅铮寒在昏迷中呢喃着德语单词,声音微弱而模糊,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深处。
护士留下的托盘里,磺胺药瓶下压着撕碎的《大公报》,“傅氏剿匪有功”的标题旁附着一张模糊的军装照——那分明就是他在起重机里见过的赤色徽章。
这看似矛盾的信息,让程砚清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傅铮寒的身份谜团如同重重迷雾,让他愈发渴望探寻真相。
“Mein...geliebter...”傅铮寒的指尖突然抽搐,输液管里的血瞬间逆流成诡异的曼陀罗形状。
程砚清心中一惊,赶忙用沾着酒精的棉签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唇,试图缓解他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的手不经意间在对方枕下摸到一个硬物。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发现是一个檀木匣。
打开匣盖,二十八枚铜扣整齐地按月份排列在里面,最早的那枚刻着“丁卯年谷雨”,正是梨园初遇那日的节气。
这一刻,程砚清仿佛触摸到了傅铮寒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与情感,随着这一枚枚铜扣,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窗外,传来唱诗班悠扬的《圣母颂》,在这寂静的夜里宛如天籁。
程砚清借着微弱的光线,突然看清每枚铜扣的氧化纹路:从审讯室时的青绿,到码头血战的紫黑,锈蚀痕迹恰似傅铮寒身上逐年增多的伤疤,记录着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与危险。
当他轻轻触碰最新那枚尚带体温的铜扣时,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德文“Verrat”(背叛),字痕里还嵌着码头爆炸时的玻璃碴。
这个单词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程砚清的心,让他对傅铮寒的情感变得更加复杂纠结,既有对未知真相的恐惧,又有对这份隐秘情感的不舍与迷茫。
傅铮寒的瞳孔在晨曦微光中骤然收缩,仿佛从噩梦深处惊醒。
他的手如钳子般掐住程砚清手腕,力道之大让磺胺药瓶瞬间滚落床底。
在止痛***制造的幻觉里,他喊着某个俄国名字,将程砚清用力拽向心口。
程砚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却又感受到傅铮寒此刻内心的脆弱与无助。
他清晰地听见对方作战服内袋传来的齿轮转动声——那是被血浸透的怀表,王维的竹里馆正在发条驱动下分崩离析,仿佛象征着他们之间复杂而又脆弱的关系,在这动荡的时代里,随时可能面临破碎的危机。
而他们的命运,也如同这不停转动的齿轮,在时代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地继续前行,驶向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