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眼睛看光线中浮动的尘埃,不敢动弹,生怕这场美梦会突然惊醒。
身下的床褥柔软得不可思议,绣着缠枝莲的棉被散发着阳光晒过的芬芳。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瑾压低的嗓音隐约可闻:"娘亲,妹妹醒了吗?
我想给她看我的木雕小马...""嘘——让妹妹多睡会儿。
"苏清的声音温柔似水,"去把灶上温着的羊奶端来。
"苏荨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发辫。
昨日苏清为她梳的双髻还完好无损,浅绿发带垂在肩头,像两片新生的嫩叶。
这不是梦,她真的有了新名字,新家人。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阿瑾端着个陶碗蹑手蹑脚地进来,见苏荨睁着眼,立刻绽开笑容:"妹妹醒啦!
快喝羊奶,我特意撒了桂花糖!
"温热的羊奶带着淡淡的腥甜,却因那层金黄的桂花糖而变得可口。
苏荨小口啜饮着,看阿瑾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雕小马。
那马儿扬蹄欲飞,鬃毛丝丝分明,竟有几分宫中御马的神韵。
"我雕的!
"阿瑾骄傲地挺起胸脯,"爹爹...那个人以前教过我。
"说到后半句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马残缺的耳朵。
苏荨突然明白,这个笑容明媚的男孩心里也藏着伤疤。
她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阿瑾的手背:"雕得真好,能教我吗?
"阿瑾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正要说话,苏清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先让妹妹洗漱更衣。
"她将一套杏色衣裙放在床头,"这是按阿荨...按你身量改的,试试合不合身。
"衣裳是细棉布料,领口袖口绣着小小的茉莉花,针脚细密整齐。
苏荨抚摸着那些花朵,突然想起叶府绣娘的话——"三小姐也配穿新衣?
凑合着穿大小姐的旧衣裳得了。
""怎么了?
不喜欢吗?
"苏清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苏荨摇摇头,眼眶发热:"从没有人...专门为我准备衣裳。
"苏清蹲下身,与她平视:"在这里,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她帮苏荨换上杏色襦裙,系上鹅黄腰封,又取来一双崭新的绣花布鞋,"试试看,我估摸着做的。
"鞋底纳得厚实柔软,正好合脚。
苏荨低头看着鞋尖上颤巍巍的蝶恋花,突然一滴泪砸在手背上。
"好孩子,不哭。
"苏清用帕子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今日雪霁初晴,我带你们去集市可好?
正巧要买些年货。
"阿瑾欢呼着跑去收拾他的小布包,苏荨却愣在原地。
去集市?
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
在叶府时,她连二门都很少出,更别说去热闹的街市了。
"我...我可以去吗?
"她怯生生地问。
苏清笑着为她披上棉斗篷:"当然,你现在是苏家的女儿了。
"门外积雪己扫至两旁,露出青石板路。
阿瑾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团个雪球扔向路旁的树杈,惊起几只麻雀。
苏清牵着苏荨的手,不时指着路边的店铺讲解:"这是王记药铺,我偶尔去帮工抄方子;那家刘婆婆的豆腐脑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阳光照在积雪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苏荨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
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蒸糕的甜香与糖炒栗子的焦香交织在空气中。
"苏娘子来啦!
"卖头绳的妇人热情招呼,"这位是...""我家小女儿,阿荨。
"苏清自然地回答,手指轻轻捏了捏苏荨的掌心。
那妇人啧啧称奇:"都说苏娘子家的孩子生得好,果然又是个美人胚子!
"说着塞给苏荨一根红头绳,"新年讨个吉利!
"苏荨攥着头绳,胸口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在这里,没人知道她是"克母"的叶三小姐,他们只当她是苏家的阿荨。
集市中央搭着戏台,几个艺人正在表演杂耍。
阿瑾拉着苏荨挤到最前排,看一个红衣少女在绳索上翻飞如蝶。
少女一个鹞子翻身,袖中飞出五彩纸花,正好落在苏荨膝头。
"给妹妹的!
"阿瑾帮她捡起来,却突然变了脸色,"那是...叶家的人!
"苏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叶子衿带着几个丫鬟正在胭脂铺前挑拣,那支鎏金珍珠簪在她发间熠熠生辉。
苏荨本能地往阿瑾身后躲了躲,却见叶子衿朝这边瞥了一眼,目光漠然地滑了过去——她根本没认出这个杏衣黄裙的女孩是昨日被赶出家门的妹妹。
"别怕。
"阿瑾挺起瘦小的胸膛挡在她前面,"有哥哥在呢。
"这句话莫名让苏荨鼻子一酸。
在叶府十年,从未有人为她撑腰。
此刻这个比她矮半头的男孩,却像座小山般屹立在她与过往之间。
"阿瑾,阿荨,来吃糖画!
"苏清在不远处招手,似乎刻意引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做糖画的老人手法娴熟,熬化的糖浆在他手中化作飞禽走兽。
阿瑾要了只雄鹰,苏清却给苏荨选了只展翅的凤凰。
"凤凰涅槃,向死而生。
"苏清将晶莹剔透的糖凤凰递给她,"就像我们的阿荨。
"糖凤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苏荨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一首甜到心底。
远处传来叶子衿尖利的呵斥声,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再不能伤她分毫。
归途斜阳西照,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雪地上。
阿瑾举着糖鹰跑在前头,苏荨捧着吃了一半的糖凤凰,突然轻声问:"苏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清停下脚步,蹲下身与她平视:"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想到了什么吗?
"她指向路边一株被雪压弯却仍未折断的小树,"就像它,明明承受了那么多,却依然顽强地活着。
"暮色渐浓,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快到家门时,苏清突然从怀中取出个绣囊:"给你的礼物。
"绣囊里是一面小巧的菱花镜,背面刻着"荨"字。
苏荨摩挲着那个字,突然明白,这不仅是她的新名字,更是她的新生。
晚饭是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配着酥脆的芝麻烧饼。
阿瑾讲着集市见闻,苏清不时添菜倒水,烛光将三人的笑脸映在窗纸上,融化了窗外新落的雪花。
临睡前,苏清为两个孩子掖好被角。
苏荨突然拉住她的衣袖:"我能...叫您一声娘亲吗?
"苏清的眼泪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花:"当然,我的孩子。
""娘亲。
"苏荨轻轻唤道,这个陌生的称呼在唇齿间滚过,却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窗外,新雪又悄然而至,温柔地覆盖了旧日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