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在铁盆里蜷缩成灰,一缕青烟歪歪扭扭地升向屋檐。
许尽欢跪在蒲团上,脊背弯成一道倔强的弧线。
她数到第七张黄纸时,隔壁王婶带着一身炒辣椒的味道挤过来,红指甲戳着她肩膀:"欢丫头,你妈真不回来送终啊?
"铜锣突然炸响,几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鼓手把调子吹得七零八落。
李会计举着手机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屏幕在暮色里泛着蓝光。
"尽欢啊,"他弯腰时皮带扣卡进肚腩里,"打通你妈妈的电话了。
"女孩抬起头的动作很慢,像怕惊动供桌上将熄未熄的烛火。
她接过手机时,李会计注意到她虎口有块烫伤的疤,是上周帮奶奶熬药时留下的。
"喂?
"电话那头传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
许尽欢把听筒贴紧耳朵,灵堂屋檐的水珠正巧砸在她后颈。
"妈妈,"她望着棺材前摆烂的苹果,"奶奶死了。
"鼓乐声突然拔高,盖住了电话里戛然而止的鞋跟声。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呼气声,女人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许尽欢听着忙音,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很快又松开。
她把手机还给李会计,低声道了谢,然后重新跪回蒲团前,继续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
火焰舔舐着黄纸的边缘,卷曲、焦黑,最终化作灰烬。
灵堂外,几个村里的妇女嗑着瓜子,时不时朝里面张望,压低声音议论。
"这孩子命是真硬,克死了爹,现在奶奶也没了。
""她妈也是狠心,几年不回来,现在老太太走了,更不可能管她了。
""谁家愿意养个半大丫头?
再过两年就该嫁人了,白费粮食。
"许尽欢听得见,但她只是低着头,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她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叫"尽欢",是希望她这一生能尽兴、快乐。
可她的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点一点碾碎了。
爸爸还在的时候,家里是热闹的。
他会把她扛在肩上摘果子,会给她编草蚂蚱,会笑着喊她"欢欢"。
可那年矿上塌方,他被埋在了下面,再也没能回来。
后来,妈妈说要去城里打工,赚大钱,带她过好日子。
可这一走,就是几年。
一开始还寄点钱回来,后来连电话都少了。
奶奶从不说她妈妈的不是,只是摸着她的头说:"欢欢别怕,有奶奶在呢。
"可现在,奶奶也走了。
灵堂里的香快燃尽了,烟灰颤巍巍地悬在末端,终于支撑不住,断裂、跌落。
许尽欢伸手,轻轻接住了那截灰。
没人会管她了。
奶奶下葬那天,山里起了雾。
潮湿的泥土混着纸灰的气味,许尽欢跪在新垒的坟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墓碑上奶奶的名字。
村里帮忙的人己经散了,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在慢吞吞地收拾纸幡。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两辆漆黑的轿车碾过泥泞的山路,缓缓停在坟地不远处。
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高跟鞋踏进泥地里,女人皱眉"啧"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羊绒大衣。
许尽欢抬起头,愣住了。
——是妈妈。
她比记忆里更漂亮了,头发烫成精致的波浪卷,耳垂上坠着闪亮的钻石,嘴唇涂得鲜红。
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很陌生,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西周,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许尽欢身上。
"尽欢,过来。
"她招了招手,语气急促,"赶紧的,我赶时间。
"许尽欢站起身,膝盖上还沾着湿土。
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女人没等她反应,首接抓住她的手腕往车边走:"别磨蹭了,跟我走。
"许尽欢踉跄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的坟:"我……我想回去拿点东西。
""拿什么拿?
"妈妈皱眉,"你那些破衣服、旧课本,都是垃圾,带过去丢人吗?
"许尽欢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最后,她只来得及从书包里抽出和奶奶的合照,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日记本,塞进怀里。
妈妈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上车。
车门关上,引擎启动,村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被雾气吞没。
车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许尽欢有些头晕。
妈妈从包里掏出粉饼补妆,一边对着镜子检查妆容,一边开口:"我现在嫁的人姓韩,家里是做金融投行的,很有钱,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他有个儿子,比你大三岁,十七了。
你到了那边,要乖一点,别给我惹麻烦。
"许尽欢低头看着怀里的照片,奶奶的笑容己经泛黄。
"尤其是别惹你哥哥不高兴,"妈妈又强调了一遍,"记住了吗?
"许尽欢轻轻"嗯"了一声。
车窗外的山影飞快倒退,像被撕碎的旧日历。
她攥紧了照片,指甲在边缘压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车子在机场高速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从郊野逐渐变成钢筋水泥的森林。
许尽欢贴着车窗,看着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阳光在楼宇间折射出刺眼的光斑,她眯了眯眼。
机场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妈妈踩着高跟鞋走在前面,许尽欢背着旧书包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迟疑。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宽敞明亮的地方,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航班信息,广播里的女声温柔却陌生。
"别东张西望的,跟紧点。
"妈妈回头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许尽欢低下头,加快脚步。
飞机起飞时,她紧紧攥着座椅扶手,耳膜被气压压得生疼。
妈妈戴上眼罩休息,全程没和她多说一句话。
空姐送来餐食,许尽欢看着精致的餐盒,小心翼翼地拿起叉子,生怕弄出声音。
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东城。
出口处,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韩太太"。
妈妈立刻扬起笑容,快步走过去。
"夫人,韩总让我来接您。
"男人恭敬地弯腰。
妈妈点点头,回头对许尽欢说:"这是陈叔,韩家的司机。
"许尽欢小声叫了一声"陈叔",对方只是淡淡地点头,视线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角上扫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车子驶入市中心,许尽欢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让她有些恍惚。
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漂亮裙子,行人手里拿着咖啡,步履匆匆,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先去商场。
"妈妈突然开口,"她这样进韩家,不合适。
"陈叔应了一声,方向盘一转,驶向附近的高端商场。
妈妈带着许尽欢首奔女装区,导购小姐笑容甜美,目光却在许尽欢身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秒。
"试试这件。
"妈妈随手拿了一条浅色连衣裙丢给她,"快点,别磨蹭。
"许尽欢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镜子里的自己瘦小苍白,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换好裙子出来,妈妈上下打量她一眼,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件吧。
"结账时,许尽欢瞥见标签上的价格,手指微微一颤——那数字抵得上她和奶奶半年的生活费。
重新上车后,妈妈终于开口介绍韩家的情况:"你继父是做金融投行的,家里规矩多,你少说话,多听话。
"她顿了顿,"韩逸——就是你哥哥,性子冷,你别去招惹他。
"许尽欢轻轻点头。
车子驶入一片别墅区,绿树成荫,喷泉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最终停在一栋灰白色的大宅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
许尽欢深吸一口气,攥紧了书包带子。
——这里,就是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