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帆布鞋里渗进的雨水正在脚底形成一小片沼泽,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尴尬的吱呀声。
"小姐需要毛巾吗?
"前台接待员的目光扫过她滴水的刘海。
阮绵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衬衫下摆。
预约单上"沈叙白律师"西个字被雨水晕开,墨迹像朵凋谢的灰玫瑰。
她早该想到的,这种专接商业案件的精英律所,怎么会处理她那种小花店的纠纷。
"阮小姐?
"清冽的男声从右侧传来。
阮绵抬头时,一滴雨水正顺着她的睫毛滑落。
模糊的视线里,有人递来一块深蓝色方巾。
"擦一擦。
"那人的声音像方巾质地一样柔软,"我是沈叙白。
"方巾带着雪松气息,阮绵慌乱地擦拭脸颊时,终于看清了站在三步之外的修长身影。
灰西装,银丝眼镜,左手无名指没有任何装饰——这个发现让她耳根发烫,急忙掐断荒唐的思绪。
"合同带了吗?
"沈叙白推开办公室的门,百叶窗滤进的雨光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毛边。
阮绵从防水袋里取出文件,纸张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皱。
她看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平褶皱,突然想起自己今早修剪花枝时被玫瑰刺破的指尖。
同样是手指,他的看起来像博物馆陈列的象牙雕件,而她的大概像后厨的胡萝卜。
"五月二十日的婚礼花艺布置..."沈叙白忽然抬眼,"你冷?
"阮绵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雨水,冷气,还有从早上就空着的胃,所有寒意在此刻变本加厉。
她刚要开口,一杯冒着白雾的热茶推到她面前。
"大吉岭。
"他说话时镜片后的睫毛都没颤动,"先暖手。
"茶香混着雪松味萦绕在鼻尖,阮绵捧住茶杯的瞬间,沈叙白己经继续研读合同。
她偷偷打量他垂落的额发,在眉心投下的阴影像片羽毛。
这个律师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像她工作室里那株总在黄昏开花的月下香。
"这里。
"沈叙白突然用钢笔圈住某个条款,"合同约定鲜花损耗率不超过15%,但对方主张的赔偿金额是按全损计算。
"钢笔尖在纸面拖出优雅的弧度,阮绵盯着那抹钴蓝色,突然想起被客人退单的那车白玫瑰。
婚礼前三天,新娘突然要求更换全部花艺设计,而她按合同收取的定金甚至不够支付空运费用。
"他们说我用的厄瓜多尔玫瑰颜色不正。
"阮绵声音发涩,"可那是暴雨导致的运输延误..."沈叙白摘下眼镜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意外地年轻。
"你有现场照片吗?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当天的布置图。
阮绵凑过去指给他看时,一缕湿发垂落在他袖口。
沈叙白手腕几不可察地僵了瞬,接过手机的指尖避开了与她相触。
"这种渐变粉正是厄瓜多尔玫瑰的特色。
"他放大照片时眉头微蹙,"对方主张颜色不符却拿不出色卡对照,很可能是借口。
"雨声忽然变大,阮绵看着窗外被狂风揉碎的霓虹,想起自己工作室玻璃上贴的封条。
如果这笔赔偿金付不出,她经营三年的"春日久"就要变成工商局档案室里的废弃卷宗。
"沈律师,我...""对方涉嫌合同欺诈。
"沈叙白突然从抽屉取出平板,调出某份文件,"去年他们用同样理由***过两家婚庆公司。
"屏幕冷光映在他脸上,阮绵看清了那份诉讼记录末尾的"调解撤诉"字样。
某种温热的东西突然涌上眼眶,她急忙低头,却看到茶杯里自己的倒影正在剧烈晃动。
"能赢?
""能。
"他回答得干脆,起身时西装下摆掠过桌角,"不过需要你配合收集证据。
"阮绵跟着站起来,发现自己的发梢还在滴水。
那些水珠落在地毯上,像一串来不及绽放就凋零的花苞。
她看着沈叙白走向文件柜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办公室竟没有一株植物——这在***的律所简首像面包店没有麦香一样反常。
"您不喜欢花?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沈叙白转身时手里多了一叠资料。
"只是没时间照料。
"他递来的纸张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我注意到你包上别着洋桔梗?
"阮绵下意识摸向帆布包别着的胸针,那是用永生花手工做的。
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就像没人会注意路边蒲公英究竟几点开花。
"洋桔梗花期长。
"她轻声说,"和玫瑰搭配能..."能延长整体观赏期——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沈叙白忽然拿起她遗落在椅背的针织开衫,动作自然得像接过一束捧花。
"穿上吧,空调温度调低是为了保护古籍。
"他指向书柜里那排烫金法典,嘴角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不是故意冻着你。
"阮绵套上开衫时闻到袖口残留的雨水味,混着沈叙白方巾上的雪松香,形成某种奇妙的调和。
她看着他在资料上勾画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忘记道谢。
"律师费...""风险代理。
"沈叙白头也不抬,"胜诉后按赔偿金额的15%收取。
"这比阮绵预想的便宜得多。
她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表达感激时,目光落在他办公桌角落的空玻璃瓶——那原本该是放钢笔的容器,此刻却积了层薄灰。
"我能..."她指向花瓶,"借您五分钟吗?
"沈叙白挑眉的表情让阮绵心跳漏拍。
她匆忙打开帆布包,取出用防水纸包裹的几支花材:香槟色郁金香、白色洋桔梗,还有两枝翠绿的尤加利叶。
这些本是准备带给住院的闺蜜的。
"就当...咨询费的抵扣。
"阮绵手指翻飞间,忽然找回在工作室插花时的镇定,"您办公室需要一点生命力。
"沈叙白停下书写。
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收到过名表、红酒甚至高尔夫会员卡,但没人会当着他的面在案件讨论中途开始插花。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放任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占用他价值千金的咨询时间。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
阮绵低头调整花枝角度时,雨后的金线正巧穿过她耳际的碎发,将那些茶色绒毛染成琥珀。
沈叙白望着在她指间颤动的洋桔梗,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诗:我该如何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好了。
"阮绵退后半步,玻璃瓶里的花束呈现出自然的野趣,"郁金香晚上会闭合,但洋桔梗能开很久。
"沈叙白发现她插花时不自觉会咬下唇,和在法庭上遇到难题的自己如出一辙。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不得不端起己经冷掉的茶掩饰失态。
"您刚才说要收集证据..."阮绵重新扎好帆布包,湿发在脑后团成个小揪揪。
沈叙白从抽屉取出录音笔:"需要你约对方当面协商,套出他们故意违约的证据。
"他讲解取证要点时,阮绵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有道浅疤,像花瓣边缘的皱褶。
那道疤痕随着他写字的动作起伏,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学打螺旋花束时被铁丝划伤的痕迹。
"下周三之前能约到吗?
"阮绵猛地回神,发现沈叙白正注视着自己。
镜片后的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清透的浅褐,让她想起店里那罐快见底的龙眼蜜。
"应该可以..."她低头看记录,突然惊呼,"要准备这么多材料?
"沈叙白唇角微扬:"害怕了?
""不是!
"阮绵耳尖发烫,"只是没想到打官司比处理刺芹的刺还麻烦。
"这个比喻让沈叙白轻笑出声。
他收拾文件时,阮绵瞥见他电脑屏保是纯黑色,没有任何家人或宠物的照片。
某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尖轻轻挠了一下,像被猫薄荷吸引的幼猫。
雨不知何时停了。
沈叙白送她到电梯口时,暮色己经漫过城市天际线。
阮绵抱着装满资料的文件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
"沈律师,那个花瓶...""我会记得加水。
"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电梯光带将他轮廓描得愈发清峻,"路上小心。
"阮绵点点头,却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想起自己忘了拿回那块深蓝色方巾。
而十八楼落地窗前,沈叙白正望着楼下渐远的身影——女孩蹦过水洼时,帆布包上那支洋桔梗胸针在霓虹里一闪一闪,像暗夜里的航标灯。
他回到办公室,发现那支被"遗忘"的方巾正躺在座椅上。
而玻璃瓶里的白色洋桔梗在暮色中舒展花瓣,仿佛从来就生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