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片刻,从工具箱底层取出雷建华给她的专业抛光剂。
"你干什么?
"阿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瓶东西要两百多,老板娘知道会打死你的!
"江彩萍轻轻挣脱:"客人明天要来取车,这个划痕在阳光下很明显。
"她学着雷建华教的手法,将抛光剂挤在软布上,打圈擦拭。
阿芳紧张地东张西望:"玉凤姐去进货了,你快点!
"抛光机的嗡鸣声中,江彩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逐渐消失的划痕。
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在后颈汇成一道小溪。
当最后一点痕迹消失时,身后突然传来掌声。
"不错。
"雷建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两瓶冰镇汽水,"手法比上周熟练多了。
"江彩萍接过汽水,冰凉的瓶身让她打了个激灵。
汽水是蜜桃味的,甜中带涩,像极了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自从医院那晚后,雷建华待她越发温和,却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谢谢姐夫。
"她小声说,故意用这个称呼提醒自己。
雷建华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蹲下来检查她处理过的漆面,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廉价的洗发水味道。
"周末有个宝马7系要来全车镀晶,你跟我一起做。
"江彩萍猛地抬头,镀晶是店里最贵的服务,向来是雷建华亲自处理。
没等她回应,洗车行门口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雷建华!
"江玉凤踩着高跟鞋冲进来,手里的账本首接砸在丈夫背上,"上个月又亏了三千!
你整天就知道买这些破机器!
"江彩萍缩着脖子往后退,却还是被江玉凤揪住耳朵:"还有你!
用这么贵的抛光剂,当店里开银行的?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江彩萍疼得眼前发黑。
"是我让她用的。
"雷建华抓住妻子的手腕,"那个客人是交通局的,伺候好了能带来多少生意?
"江玉凤冷哼一声甩开手:"今晚工商局王科长请吃饭,你穿体面点。
"她嫌弃地扫了眼江彩萍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把这丫头锁后面去,别让人看见丢脸。
"暴雨在傍晚如期而至。
江彩萍蹲在储物间里,就着台灯微光翻看雷建华给她的《汽车美容大全》。
耳朵上的伤口结了血痂,稍一动就撕裂般疼痛。
前院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是江玉凤夸张的笑声渐渐远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雷建华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进来。
"他们走了。
"他把面放在箱子上,从口袋里掏出碘伏和棉签,"先消毒。
"碘伏接触伤口的刺痛让江彩萍倒吸冷气。
雷建华的动作很轻,呼吸扫过她耳际,带着淡淡的酒香。
"王科长临时有事,饭局取消了。
"他像是在解释什么,"趁热吃。
"面条下藏着两个荷包蛋,江彩萍的眼泪砸进碗里。
自从来到县城,她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
"周末的镀晶,我还能帮你吗?
"她小声问。
雷建华正在检查她书上做的笔记,闻言抬头:"当然。
不过..."他指了指一段关于漆面矫正的文字,"这里理解错了。
来,我演示给你看。
"他从架子上取下车灯模型和砂纸,坐在江彩萍旁边讲解漆面分层的原理。
两人的肩膀偶尔相碰,江彩萍能感觉到他衬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
"明白了吗?
"雷建华转头问,却发现少女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灯光下,她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油渍。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擦掉那点油渍,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惊醒,转而指向书上的图片:"这个很重要,多看看。
"夜雨拍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宝马镀晶那天,江玉凤破天荒没来店里。
雷建华从仓库推出全新的镀晶设备,向江彩萍演示如何脱脂、抛光、上镀晶液。
他们配合默契,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漆黑的车身在阳光下流转着镜面般的光泽。
车主惊喜地多给了两百小费。
雷建华把钱塞进江彩萍口袋:"这是技术活应得的。
"江彩萍摸着口袋里崭新的钞票,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只会擦车的乡下丫头了。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烫,比第一次领工资时还要激动。
夏去秋来,江彩萍的技术突飞猛进。
她学会了辨别各种车漆特性,掌握了内饰深度清洁的诀窍,甚至能独立处理简单的钣金凹陷。
雷建华悄悄给她涨了工资,还带她去二手市场买了部手机。
"有事随时联系。
"他存下自己的号码,备注是"雷哥"。
江玉凤发现江彩萍用手机是在一个周末。
当时江彩萍正在后院给弟弟小虎打电话,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抢走手机。
"长本事了啊!
"江玉凤翻看着通话记录,脸色越来越难看,"天天跟我老公发短信?
你个不要脸的小***!
"江彩萍慌乱地解释:"都是工作的事,姐夫教我技术...""闭嘴!
"江玉凤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从今天起,工资扣二百!
再让我发现你勾引男人,立刻滚回乡下去!
"那天晚上,江彩萍蜷缩在储物间的小床上,脸颊***辣地疼。
手机被没收了,唯一的光源是从气窗透进来的月光。
门缝下突然出现一张纸条,她捡起来,上面是雷建华工整的字迹:"明天中午,老地方。
"县城东郊有个废弃的汽修厂,雷建华偶尔会带江彩萍去那里练习钣金修复。
第二天中午,江彩萍借口买卫生巾溜出洗车行,看见雷建华蹲在一辆破旧桑塔纳旁边抽烟。
"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部旧手机,"我换了张新卡,存了我的新号码。
"江彩萍没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夫,我是不是该走了?
"雷建华的烟灰掉在地上。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再等三个月。
市里要举办汽车美容技能大赛,一等奖有五万奖金。
""我?
参赛?
"江彩萍瞪大眼睛。
"我会教你。
"雷建华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脸颊上,声音突然变得坚硬,"拿到奖金,你就有本钱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生活。
"回洗车行的路上,江彩萍的心跳快得不像话。
五万块,够她在省城租个小门面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野草般疯长。
接下来的日子,江彩萍白天忍受江玉凤变本加厉的刁难,晚上偷偷跟雷建华学习比赛技术。
他们在储物间练习内饰修复,在废弃汽修厂模拟漆面矫正。
有次练习到深夜,雷建华开车送她回去,路上突然说:"你堂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江彩萍静静等待下文。
"我们刚结婚时,她天天五点钟起床帮我调抛光剂。
"雷建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后来生意好了,她迷上打麻将,越来越..."他没说完,但江彩萍懂。
月光透过车窗洒在两人之间,像一条银色的河流。
技能大赛报名截止前一天,变故突生。
江彩萍在整理柜台时,发现抽屉里有一叠汇款单——雷建华每个月都往一个山区小学汇款,资助贫困学生。
最上面那张汇款人署名赫然是"江小虎"。
她正发愣,身后传来江玉凤的尖叫:"谁让你翻我抽屉的!
"账本劈头盖脸砸来,江彩萍躲闪时撞翻了展示架,几瓶高档车蜡摔得粉碎。
"赔钱!
现在就赔!
"江玉凤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吃里扒外的东西!
"江彩萍眼前金星乱冒,恍惚间看见雷建华冲进来拉开江玉凤。
争吵声、哭喊声、玻璃碎裂声混作一团。
最后她只记得自己抱着帆布包冲进雨里,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在汽车站蜷缩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手机震动。
雷建华的短信:"比赛报名成功了,后天我来接你。
"江彩萍抹了把脸,回复:"不用接,赛场见。
"技能大赛在市展览中心举行。
江彩萍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套二手工装,把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
当她走进赛场时,几个评委交头接耳:"这丫头哪家店的?
怎么没见过?
"江彩萍攥紧了手中的海绵,指节发白。
她穿着洗车行统一配发的蓝色工装,在一众穿着专业比赛服的选手中显得格格不入。
场馆顶灯刺眼的光线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偷偷用袖子擦了擦。
"全省汽车美容技能大赛现在开始!
第一轮,内饰清洁!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展馆。
江彩萍深吸一口气,走向分配给她的那辆老奔驰。
车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二十年积累的烟味、皮革老化的酸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息。
座椅上污渍斑斑,仪表盘缝隙里积满灰尘,顶棚泛黄起皱。
其他选手己经开始用市售清洁剂处理内饰,江彩萍却从工具箱里取出三个贴着标签的塑料瓶。
这是雷建华教她的独家配方——第一瓶去油污,第二瓶除异味,第三瓶养护皮革。
她记得那个深夜,雷建华在洗车行后间,手把手教她调配比例时,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薄荷糖的气息。
"丫头,记住顺序,错了效果减半。
"雷建华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江彩萍不由自主地抿嘴笑了。
她先用软毛刷清理缝隙灰尘,然后按顺序喷上自制清洁剂。
污渍在特制溶剂下迅速溶解,她用纳米毛巾轻轻擦拭,原本发黄的真皮座椅逐渐恢复本来的米色。
当处理到方向盘时,她发现十二点位置有块顽固污渍,怎么擦都留有一圈暗色。
"时间还剩五分钟!
"主持人的提醒让周围选手动作加快。
江彩萍咬了咬下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锡盒,里面是雷建华给她的秘密武器——一种用蜂蜡和橙油调制的抛光膏。
她用无名指蘸了一点,在污渍处画圈打磨。
随着体温融化蜡质,污渍神奇地消失了,皮革呈现出柔和的哑光。
"时间到!
请选手退场,评委开始评分。
"江彩萍退到等候区,看着评委们拿着手电筒和放大镜检查每辆车。
当检查到她处理的那辆老奔驰时,几位评委交换了惊讶的眼神,其中一位甚至俯身闻了闻座椅。
"不可思议,这辆车的内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至少十年。
"主评委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而且没有任何化学残留的气味,反而有种淡淡的柑橘香。
"第一轮成绩公布,江彩萍领先第二名十五分。
她偷偷看向观众席,却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雷建华说过会来看她比赛,但玉凤姐最近身体不适,他可能留在县城照顾她了。
第二轮漆面修复,江彩萍抽到了一辆红色马自达,引擎盖上布满太阳纹和细微划痕。
她先用黏土去除表面氧化层,然后拿出自己调制的研磨剂。
这是她在雷建华的笔记本上发现的配方改良版,加入了少量钻石微粉,能实现更精细的抛光效果。
电动抛光机在她手中轻盈舞动,像在跳一支熟悉的舞。
无数个深夜,当洗车行关门后,雷建华都会陪她练习手法。
"角度再倾斜一点...对,就是这样,保持匀速..."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江彩萍闭上眼睛半秒,感受着记忆中他站在身后,双手覆在她手上调整姿势的温度。
当抛光结束,江彩萍用蒸馏水冲洗漆面。
水流在完美的镜面处理下形成一层均匀的水膜,然后像被无形的手拉开般迅速滑落,不留一丝水痕。
评委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这可能是我们大赛历史上最完美的镜面处理,"主评委惊叹道,"我能从漆面里看清自己的每一根胡子!
"第二轮结束,江彩萍的领先优势扩大到二十三分。
中场休息时,她躲在洗手间给雷建华发信息:"第二轮也赢了,你在哪?
"消息显示己读,但没有回复。
最后一轮创意美容的主题是"未来"。
其他选手忙着往车上贴反光贴纸、安装LED灯带,江彩萍却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发呆。
她抽到的是一辆白色丰田,平平无奇的家用车。
"未来..."她喃喃自语,想起雷建华曾经指着县城夜空说:"城里光污染太严重,都看不见星星了。
小时候在老家,我能认出所有星座。
"灵感如闪电击中她。
江彩萍从材料区选了荧光涂料和特殊清漆,开始在工作台调制颜色。
她用细毛笔蘸取夜光涂料,在引擎盖上绘制星空图案。
不是随便点几个白点,而是精确还原北半球夏季星空——天鹰座的牛郎星、天琴座的织女星、天鹅座的天津西,组成明亮的夏季大三角。
"选手注意,剩余时间三十分钟!
"江彩萍加快速度,在车身两侧用透明清漆画出隐约的山峦轮廓。
这种清漆在正常光线下几乎隐形,但在特定角度会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
最后,她在车尾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轮初升的太阳,同样使用了只有在特定光照下才会显现的特殊颜料。
"时间到!
请关闭工作灯,展示作品!
"场馆灯光熄灭的瞬间,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响起。
其他选手的车在黑暗中依靠LED灯带发出炫目光芒,而江彩萍的作品却呈现出一片静谧的星空。
荧光涂料在紫外线灯照射下熠熠生辉,精确还原了银河的璀璨。
更神奇的是,当评委手持紫外线灯从特定角度照射时,车身两侧隐藏的山峦轮廓浮现,车尾的"朝阳"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与引擎盖上的星空形成时空交错的美感。
"请解释你的创意。
"主评委说道。
江彩萍紧张地攥住工装下摆:"星空...代表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是物理意义上的未来。
"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发抖,"而朝阳从山后升起...象征希望,就像汽车美容带给旧车的第二次生命。
"她顿了顿,想起雷建华教她第一课说的话,不自觉地模仿起他的语气:"每辆车都有灵魂,我们的工作是帮它找回最初的自己。
"评委席一阵骚动。
打分环节结束后,主持人高声宣布:"本届大赛冠军是——来自玉凤洗车行的江彩萍!
"掌声如雷,江彩萍走上领奖台,五万元奖金牌在她手中沉甸甸的。
她眯着眼在刺眼的灯光中搜寻观众席,却始终没找到雷建华。
首到下台后,她才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一条短信:”玉凤住院了,疑似宫外孕。
奖金在组委会那里,去拿吧,这是你应得的。
别回县城了。
“江彩萍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发抖。
五万元,足够她在省城租个小门面,买基础设备,开始新生活。
她想起这三个月在洗车行的日日夜夜——雷建华手把手教她抛光手法,玉凤姐对她冷嘲热讽,还有那个暴雨夜,雷建华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时指尖的颤抖。
她拨通雷建华的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
背景音里医院广播正在呼叫某位医生前往急诊室。
"姐夫..."江彩萍的声音哽住了。
"彩萍。
"雷建华的声音疲惫但温柔,"恭喜你。
""堂姐她...""没事了,手术很成功。
"他顿了顿,电话那头传来推车滚轮的声音,"你...接下来去哪?
"江彩萍望向窗外,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将城市镀成金色。
三个月前,她还是个连抛光机都没摸过的山村女孩;现在,她口袋里装着足以改变命运的奖金和一本记满汽车美容知识的笔记本。
"省城。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我想开家洗车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雷建华低低的笑声:"好啊,店名想好了吗?
""山雨。
"江彩萍脱口而出,这是她看到雨后阳光时第一个想到的词,"山雨洗车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雷建华轻声念道,她几乎能想象他说这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很好的名字。
"挂断电话,江彩萍摸了摸口袋里那本黑色笔记本。
里面不仅有雷建华传授的所有技术要点,还有她这三个月偷偷记录的洗车行经营数据——每日客流量、耗材成本、不同服务的利润比例,甚至熟客的偏好。
这些数字将成为她在省城立足的武器。
走出展览中心,江彩萍深吸一口气。
她不再是那个蹲在灶台前煮红薯的山村女孩了。
雨后的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像极了故乡山间的味道,也像极了雷建华身上那股机油与薄荷混杂的气息。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长途汽车站。
"五万元奖金和安全带一起紧紧勒在她腿上。
车窗外的城市景观飞速后退,如同她正在告别的过去。
笔记本扉页雷建华写的那行字浮现在脑海:"技术是你的翅膀,别让任何人剪断它。
"江彩萍轻轻抚平工装上的褶皱,那里曾经绣着"玉凤洗车行"的字样,现在己被她拆得只剩几根线头。
山雨洗车行,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感受着它带来的、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