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映着初升的日头,门楣悬着的 “武德五年制” 匾额被岁月磨出包浆,倒比他腰间的断刃更显沧桑。
何子恒翻身下马,青骢马的鬃毛扫过石狮子爪边的铜盆,盆里泡着的柳树枝随波晃动,倒像是给这肃穆的衙门添了抹活气。
“两位可是来报案?”
门房的老吏嗑着瓜子抬头,目光在苏恪腰间的断刃上打了个转,“若是寻猫狗走失,需去左骁卫报备 ——”“查七年前扬州苏府灭门案的卷宗。”
苏恪打断他,从袖中摸出何承远给的通关文牒,牒文边缘还沾着前夜灯下拆火漆印的痕迹。
老吏接过扫了眼,瞳孔突然缩了缩 —— 文牒上盖着的 “承远镖局” 朱印,在长安城里比金吾卫的腰牌还管用三分。
“这…… 灭门案属重案,需经金吾卫主簿大人首肯。”
老吏搓了搓手,目光往何子恒腰间的玉笛穗子上飘,“公子稍候,小的这就去通传……”“慢着。”
何子恒晃了晃手里的锦囊,桂花糖的甜香混着柳木清香散开,“听闻贵铺新来了位从龟兹调职的裴大人?
早年我爹与他在河西道共过事,这袋胡麻饼子,还请老哥代为转交。
他压低声音,“就说何承远家的小子,想讨杯茶喝。”
老吏的脸色瞬间松动,谄笑着接过锦囊:“原来是何公子!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您二位请进,第三进东厢房便是档案室,小的这就去叫人搬梯子。”
穿过两道垂花门,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
苏恪望着廊壁上褪色的《捕盗图》,画中差役腰间的横刀与自己的断刃形制相似,却比记忆中父亲握过的剑鞘干净太多。
何子恒凑过来,指尖戳了戳他发间的柳枝:“早说带点甜头来,你偏要板着脸 —— 昨儿我让厨房多撒了两把核桃碎在饼里,那老货此刻怕是吃得嘴都油了。”
档案室里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樟木的气味,二十架胡桃木书架顶天立地,每一格都贴着褪色的黄纸标签:“贞观十七年・雍州劫案”“永徽三年・洛水浮尸”…… 苏恪的目光扫过 “开元十六年・扬州” 的标签,喉间突然泛起腥甜 —— 那个年号在他心底刻得比刀还深,像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在这儿!”
何子恒站在梯子上挥手,手里捧着卷泛黄的羊皮纸,“你瞧,卷宗编号与父亲书房密信里的一致……”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看见苏恪接过卷宗时,指尖在 “苏信之” 三字上停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羊皮纸展开时发出细碎的脆响,首行 “流寇劫杀” 西字刺得苏恪眼眶生疼。
他强迫自己逐字读下去:“三月初七,扬州城南苏府遭匪人夜袭,户主苏信之及其妻女均毙于利刃之下,次子苏恪外出未归…… 现场遗留狼藉,未见贵重财物,疑为流寇劫财……”“放他娘的狗屁!”
何子恒突然骂出声,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流寇会用‘血手门’的缠丝劲?
会在墙上留下枯莲教的暗记?
这分明是 ——”“噤声!”
苏恪猛地合上卷宗,侧耳听见廊下传来皮靴声。
来人身着金吾卫飞鱼服,腰间悬着的不是寻常横刀,却是柄刻着北斗纹的银铃剑 —— 那是终南山天枢殿的标志。
“在下金吾卫主簿褚宁穹。”
来人抬手作揖,袖口露出半截玄色广袖,正是天枢殿弟子的打扮,“听闻两位公子要查扬州旧案,褚某特来相助。”
何子恒挑眉:“褚大人消息灵通,不知对‘枯莲教’三字可有耳闻?”
褚宁穹瞳孔微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柄银铃:“三年前在下尚在龟兹戍边,对中原之事…… 不过近日长安确有异动,西市胡商中流传着‘枯莲重开’的暗语,更有人在平康坊目睹绣着枯莲纹的黑衣人出没。”
苏恪突然想起昨夜在安化门听见的筚篥曲,那曲调里藏着的苍凉,竟与记忆中灭门夜的暴雨声重叠。
他从怀里掏出半片枯莲花瓣—— 那是从何承远书房暗格中找到的,与阿姐掌心的印记分毫不差。
“此花产自于阗国,三年前随波斯商队传入长安。”
褚宁穹接过花瓣,语气凝重,“天枢殿曾截获密报,枯莲教余孽正筹谋重启‘惊鸿秘钥’之事。
苏公子手中的玉佩…… 恐怕正是他们的目标。”
苏恪猛地抬头,断刃刀柄在掌心磨出红痕。
他想起何承远书房里那半幅染血的剑谱,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攥的玉佩,明白为何每次练剑时,那个总被他唤作 “伯父” 的人,眼底总有化不开的愧疚。
“跟我来。”
褚宁穹转身走向后堂,推开一间积灰的暗室,墙上挂着的竟是一幅《长安坊市秘图》,用朱砂标着三十七个红点,“这些都是近月来枯莲教频繁出没的地点,最可疑的…… 是乐游原旁的‘枯荣药庐’。”
何子恒的脸色瞬间发白 —— 那正是昨日苏恪勒马回望的地方,药碾子上的枯莲,檐下的柳枝,此刻都化作森冷的刀光,在他眼前晃出细碎的影。
“今晚子时,乐游原顶有场‘寒衣会’。”
褚宁穹从案头抽出柄短刀,刀鞘上刻着穿山甲纹饰,“胡商们说,那是给亡魂送新衣的法事,可贫僧在龙门石窟见过类似的密会 —— 用枯莲花瓣为信,招的不是亡魂,是活人。”
何子恒望着他袖口露出的僧衣边缘,突然想起父亲曾说,天枢殿有位俗家弟子兼修佛法,法号 “无垢”。
眼前这人握刀的手势稳如磐石,说话间却带着出家人的慈悲,倒像是个在江湖与庙堂间行走的隐者。
“我去。”
苏恪将断刃系紧,鸦青衫在暗室微光中泛着冷光,“子恒留在这里,帮褚大人整理其他卷宗。”
“不行!”
何子恒猛然抬头,玉笛重重磕在书架上,“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你把我当什么了!”
“胡闹!”
苏恪转身欲骂,却在看见少年泛红的眼眶时骤然噤声。
何子恒的指尖还沾着方才搬卷宗时的墨渍,袖口蹭着桂花糖的碎屑,像极了十三岁那年替他偷蜜饯时的模样。
褚宁穹轻咳一声,将短刀塞进何子恒手中:“何公子若要同去,便扮作胡商吧。
西市有个波斯人开的‘撒马尔罕锦坊’,卖的胡旋舞衣上缀着夜光珠,正适合混进寒衣会。”
他又转向苏恪,“苏公子可持此令前往平康坊‘醉仙居’,找一个叫语棠的胡旋舞伎,她手里有张‘极乐之宴’的请帖 —— 那是长安地下情报网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