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用什么惨绝人寰、痛彻心扉形容都不足为过。
死的那可是慈王，万人敬仰的慈王竟被杀死在自己铸造的金佛圣像面前，在开光大典这日，当着全场百姓的面。
那可是天佛垂泪，万民同悲。
场面如何暂且不说，单说这杀人凶手不是什么敌国刺客，也不是什么奸臣贼子，而是百八年前就自刎而死的先太子，慈王的孪生兄长——宇轩。
这对兄弟的恩怨一时成了皇城内茶前饭后的谈资。
先前碍于皇威，不可谈论皇家丑事，现在皇帝前脚走，后脚说书的、唱戏的、著书的就把这俩兄弟的事编得是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据说先皇后临产当晚，天降异象，国师献卦，卦相显示：先临世者，王国；后临世者，亡国。
很不幸，慈王便是后临世的那个。
这命带亡国的孽种本应一出生就被处死，奈何皇后舍命相护，哭求先皇手下留情，这才保住了性命。
慈王这一生，半点儿未尝过父爱。
就算他拼命学文习武，也是半点儿入不得先皇法眼。
每每看到他，先皇总是一脸厌恶，甩袖走人。
凝视他的凌厉双眼和眼中的厌恶，是慈王一生无法拭去的阴霾。
而预言中将要成为王国之君的哥哥，却是个整日不学无术，带着俩侍卫插科打诨，翻墙出溜的废物玩意儿。
全心全意爱着慈王的只有那个身体虚弱的药罐子娘亲。
原本慈王可以在母亲的庇护下平安长大，可在他十九岁那年，先皇后终是没熬过一场风寒撒手去了。
噩梦便是这时候开始的。
先皇视这个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皇后顶着风雪赶来求情，也不会害得她身子骨如此虚弱，被病痛折磨这么多年。
姑且不谈先皇后之死，就是那天神预言也断然留不得这个祸害。
于是头天皇后才去了，次日慈王便被绑着送去皇陵陪葬。
也不知陵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慈王竟从中逃脱，一路杀入皇宫，当心一剑便刺死了先皇。
而那个被预言为王国之君的哥哥，一时呆若木鸡，只得被贴身侍卫拉着落荒而逃。
******又是一年中元佳节，古陵城内，一人立于灵台之上，面前是覆着千尺红绸的佛像。
台下百姓熙熙攘攘，一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只为早一眼目睹这圣佛真容，好沾沾上等的福气。
随着一声清脆钟鸣，千尺红绸幽幽滑落，红流落处，佛容乍现，金光万丈。
这般辉煌，若说是真佛降世都不足为过。
扯下红绸的正是慈王。
这佛像乃是慈王以九千九百九十九吨黄金铸造而成，何等气派自然不言而喻。
原先无比激动吵吵嚷嚷的百姓，此刻各个状似木鸡，眼睛瞪得溜圆，指不定有几个心里盘算着怎么从这佛像上扣下一小块金子带回去，可就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红流落尽，未及祭拜，忽见一人自长空杀入，首逼慈王。
百官不急反应，便见那人将慈王按倒在地，长剑抵上慈王喉头，两张脸相隔不过咫尺，气氛顿时陷入紧张。
他眼中杀意浓浓，白衣上血迹斑斑，虽是少年模样，浑身却笼罩着死怨之气，尤其是脖间一道长长的伤痕，令人望之生畏。
弑君啊！
弑君啊！
天佛圣象前竟发生如此凶残，大逆不道之事。
人声再次沸腾，百姓吓得纷纷跪倒在地，连声哀嚎。
慈王脸上平静而带着一丝嘲讽，缓缓开口道：“哥哥。”
呼声入耳，少年双眸微微颤动。
眼前这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如果他的生命没有定格在十九岁那年，如今与这张脸定是一模一样。
只是如今，这张脸令他憎恶，令他愤恨，令他欲杀之而后快。
少年忍住哽咽，道：“哥哥？
在你设计害死我师傅，在你派人围杀我爱徒时可有半分念及我是你哥哥？”
慈王嘴角微微一笑，指尖轻抚少年脸庞道：“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始终是我同胞而生的哥哥啊。”
“不要喊我哥哥。”
少年狠狠弹开慈王的手，慈王身体一顿，用胳膊撑着地面。
“哥哥莫要怪我，要怪就怪命运弄人，如今我为人皇，你为鬼帝，人鬼殊途，如何共存？”
少年咬紧牙关，怒道：“我虽为鬼帝，未曾染指人间半分。”
慈王呵呵一笑：“对，如果你永远躲在暗无天日的鬼城之中，我就永远不会得知，也就永远不会对鬼城有想法。
只是哥哥，你死都死了，怎么还是放心不下人间，非要回来看看，怎么，结果可还满意？”
少年喉间颤抖：“我来此不过替伯仲找回心智，无意与你相争，是你处处紧逼，致我师傅于魂飞魄散，致我爱徒身首异处，你对我到底有多么恨之入骨？
杀了父皇，坐上王位，还不够吗？”
慈王嘴角抽搐道：“哥哥，你真以为我要的是这天下？
我恨的是你？
我恨的只有那条预言，区区两句话便要我一生受尽折磨， 我岂会屈服于命运，白白为一个污名去死。
我就是不服，就是要让满天神官看到，他们永远无法决定你我的命运，只有我才能决定你我的命运，什么狗屁预言，不过是个笑话。”
说着，慈王抬眼望向头顶的佛像。
佛像庄严肃穆，手持莲花，头顶圣光，半阖的双眼尽是无尽慈悲与怜悯。
“呵呵呵呵，瞧这佛像，你以为带给人间幸福的是这佛像吗？
不，是我，带给人间幸福的是我。
佛像不过是一种寄托，而治国的是我，打破命运的是我。
而你，我的好哥哥……”慈王目光再次转回少年脸上。
“只有你真正从人间消失，才能证明神谕的荒谬，证明我是命运的主宰。”
*****初秋时节，天气微凉，衰草枯柳连天遍野。
不知何时天色竟暗了许多。
祭台上，两人僵持着。
一个渐露狂态，一个眼含杀机。
慈王顿了顿，再次说到：“或者，你可以杀了我，顺应天命，成为王国之君。”
那声音像是从嗓子深处伸出一把利刃，狠狠刺在少年心头。
少年压低身体靠近慈王，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事到如今，你以为我下不去手？”
说着，抵在慈王脖间的剑更添狠力，瞬间划开一道血痕。
群臣不觉捏了口气，屏住呼吸。
眼见慈王身陷危机，台下百姓顿时群情激愤，哪里顾得许多，争抢着，赤手空拳便要冲上台来保护慈王，一时台下大乱。
少年见状，横眉怒目，自脚底生出一道浊气，顿时狂风平地而起，风中夹杂三千厉鬼，嘶吼着震开无数涌上来的百姓。
慈王喉头微颤，脸上却愈显痴狂，满嘴嗔语。
“我的好哥哥，你还是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毁灭。
你难道不应该剥吾皮，抽吾筋；剔吾骨，啖吾肉；饮吾血，毁吾三魂七魄，让吾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好哥哥，你可知沉溺在复仇的***中，会让人一步步陷入深渊，不可自拔。
手上越是多血，越是渴望更多，恨不得纵身跳入无间，也要将恨的人拉入。”
“好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想要为你的爱人复仇吗？
那就将我拖入无间，这样你便同我一样，一样疯魔……还是你在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踏着百姓的尸体登上皇位？”
声声句句，如魑魅低吟，利剑入喉。
“你闭嘴。”
慈王呵呵狂笑：“好哥哥，今天这个场面，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看看这些百姓，不觉得讽刺吗？
可有人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可有人记得你曾为他们慷慨赴死，他们磕得头破血流，却是口口声声在为我求情。”
万千百姓不顾阵法冲击，为护圣君，一茬茬蜂拥而上。
叫骂之声、哀求之声震耳欲聋，恸彻天地。
眼看就要冲过屏障，少年催动功力加强法阵，以一人之力阻挡着千军万马。
区区人力如何抗衡鬼帝，只是平添一片血色，大地顿时哀鸿遍野。
少年怒道：“够了，别在说了！”
这怎么够，慈王依旧语带讽刺。
“杀了我，不会有人感激你，天下百姓反倒要恨你，唾弃你，到时候你将如何？
杀光所有反抗你的百姓？”
声声入耳，如利刃切割着少年整颗心脏，他急促地呼吸着。
“慈王，慈王，畜生，快放了慈王！”
“求你啊！
求你不要伤害慈王！”
“求你快点放下剑啊！”
“佛祖啊！
佛祖啊！
求你快点显灵保佑圣君！
求你快点显灵保佑圣君！”
圣像依旧低眸不语，似在默默看着这场人间悲剧。
******“对不起。”
忽一声道歉入耳，少年怔了怔，怒火收敛半分，连阴风都弱了一丝。
慈王指尖轻蘸一点血渍抹在少年脖间那道伤痕上，玩味地笑道：“这个伤疤，一定很疼吧。
如果没有那个预言，你我之间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若不是生来背负亡国污名，我本应该是母后的心头肉，古陵国受人爱戴的二皇子，你身边的贤臣，你心里的爱弟，而不是处处受人白眼的灾星。
你可知道，那人骗我说是为母陪葬，我心甘情愿而去，却是将我封入石棺，沉入沙底，让我独自等死，我连为母亲陪葬的资格都没有，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闻言，少年这才恍悟，为什么当初万般阻拦他去陪葬他都不肯，却又突然着魔般杀出皇陵刺杀先皇。
“皇兄，如果当初后出生的是你，你会不会反抗命运？”
慈王一手握住剑身，轻声道，声音像自无尽深渊传出，眸中冷光却似在深渊中贪婪凝视着人间的鬼魅。
少年愣住了。
又是这种眼神，用悲凉凄惨蛊惑人心的眼神，时隔多年，他还是无法逃避无法抗拒这个眼神。
阵法随着少年的晃神顿时一挫，人群很快再次爬上祭台。
慈王握剑之手己渗出鲜血，百姓呼声愈发惨烈。
面对此情此景，少年心中纵有无限怒火，无限恨意，却似被风生生吹散熄灭，转而只剩散不尽的惆怅。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无可奈何眼前之人。
少年嘲弄得笑出声来，一面维持阵法，一面欲收回长剑。
谁知，慈王却是紧紧握住剑身不放，更加用力将剑抵在自己脖上。
他笑着，笑得十分动人，却掩盖不住眼中一闪而逝的阴森可怖。
“皇兄，让小弟也尝尝这割喉之痛。”
少年惊愕，瞳孔紧缩。
未及反应，一道血光划过，热乎乎的液体溅了少年一脸，挂在少年睫毛上。
眼前一片猩红，慈王应声倒地。
少年难以致信的看着眼前一切，己顾不得继续维持阵法，猛地收了手，丢下长剑抱起慈王。
阵法既散，百姓如潮水涌上祭台，千手万臂从他怀中拉开慈王。
少年脑中己是空白一片，看着躺在百姓之中己无生机的慈王，只觉浑身疼痛，早被万千拳脚打倒在地。
百姓激愤地践踏着他，用东西砸他的头。
少年倒在地上，明明动动手就能让这群人魂飞烟灭，此刻的他却不做任何反抗。
数不清的人脸万花筒似的在他眼前狰狞闪过。
他想死，有史以来，他第一次真的想要去死。
他瞳孔涣散，毫无聚焦，眼前一片晦暗。
蓦地，晦暗中透出斑斑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透过密集的人缝，他望见那光原来是佛像低垂的双眸。
西目相对，如悲如悯，只见天佛缓缓闭上双眼，一滴眼泪滑落下来。
是他产生幻觉了吗？
不，很快他便知道这不是幻觉。
人群高呼着：“天佛闭眼！
人间大难！”
“天佛闭眼！
人间大难！”
“连佛祖都为慈王的死落泪！
该杀啊！
该杀啊！”
天地间回荡着悲泣之声，忠肝义胆的子民长跪在地，磕头痛哭。
少年无力地闭上双眼，脸上一片湿润。
他想不明白，死了一次还是想不明白。
正当人们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无暇顾及其他之时，一道蓝色光芒快速从天而降落入人群，光芒散去，少年己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