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裹满了混凝土的碎屑，头发上、衣服褶皱里，甚至脸上都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灰白色粉末，宛如一尊从工地上疲惫归来的雕塑。
“回来了？
爸！”
慕渊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向父亲，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中年汉子迟缓地抬起手，摘下那顶被灰尘染黄的安全帽，露出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应和了一声：“嗯。”
他微微耸动着鼻子，似乎被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吸引住了，脱鞋的动作因此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与期待，开口问道：“吼，今儿做了什么好吃的？
这么香！”
“可不，犒劳一下儿子嘛！”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着回答道。
“得，这小子也是幸福上了，吃上红烧肉了。”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穿着拖鞋，脚步拖沓地往厕所走去，身后留下一串灰色的脚印。
“得了吧你，快洗澡，等会出来吃饭。”
母亲对着父亲的背影喊道。
“好好好，知道了，一天天，就知道催。”
父亲的声音从厕所里传出来，带着些许不耐烦。
母亲手脚麻利地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餐桌上：“小渊儿，去拿筷子，自己先吃着，我再炒几个菜，等会就来。”
“没事，妈，你忙，我现在还不饿。”
慕渊坐回椅子上，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尽管他己经人到中年，可在父母面前，那种与生俱来的局促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就像小时候犯错时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放弃读书这件事，在父母眼中无疑是大逆不道的。
一想到即将面对的结局，他的呼吸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水。
不一会儿，母亲把剩下的菜也端上了桌，父亲也洗漱完毕，坐到了饭桌前。
“吃啊，愣着干什么？”
父亲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着。
“爸！
妈！
我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慕渊鼓起勇气，打破了饭桌上短暂的宁静。
中年男子放下碗筷，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怎么？
要钱啊？”
“不是。”
慕渊连忙摇头。
“那是什么？”
母亲关切地问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慕渊。
慕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我……不想读了。”
这句话就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大海，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不读书，那你干什么？
啊！
你不读书。”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度，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大声呵斥着慕渊。
“你干什么！”
母亲见状，连忙拉住父亲的胳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父亲死死地盯着慕渊，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浓浓的不满：“为什么不读书？”
“我的成绩本来就不好，读再多书也没用。”
慕渊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叫。
“我们不是什么富贵家庭，你不读书就只能跟我一样打工，你知道嘛！”
父亲的眼眶微微泛红，眼中满是无奈与痛心。
“是啊，你又不是没看见你爹每天大清早的出去，大晚上的回来，都晒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懂点事呢？”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可我没必要读下去了，我想自己去……”慕渊试图解释。
“去什么？
出去跟我一样打工，天天盯着老板的嘴脸挨骂？
天天风吹日晒嘛？”
父亲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我……反正，我就是不想读了。”
慕渊咬着牙，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尽管声音己经有些颤抖。
“你……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听劝了，以前你小，打你骂你还听点话，可你都十八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我们含辛茹苦的把你养大，就不能让我们少费点心嘛？”
父亲的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脸上的愤怒己经渐渐转化为深深的失望。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慕渊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倔强。
“以后？
你现在就己经让我们费心了，还以后，你要是认真为我们想，就应该好好读书，去学一门技术，安家，好好生活，而不是在这里跟我们顶嘴！”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我……”慕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父亲再次打断。
“我我我……我什么我？
啊！”
父亲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拿起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猛地吸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慕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都想不通，你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父亲越说越气，手中的打火机狠狠地朝慕渊扔了过去。
慕渊没有躲闪，打火机砸在他的身上，又掉到地上。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打火机，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依旧保持着沉默。
父亲坐在凳子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凳面，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刺在慕渊的心上。
而慕渊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
狭小昏暗的屋内，空气仿若凝固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沉默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屋内的三人紧紧罩住，时间也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不前。
许久之后，慕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再度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响起：“我不想读了。”
那声音虽然不大，却仿佛一道惊雷，在父母的耳边炸开。
父亲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大，死死地盯着慕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决定了？”
“嗯……”慕渊微微低下头，不敢首视父亲那仿佛能喷出火来的眼睛，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好似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顶点。
“好……好好好，好啊，好啊！”
父亲的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他猛地站起身来，连带着身后的椅子也被撞翻在地，发出“哐当”的巨响。
“不读好！
那你明天就搬出去，就自己去找工作，就别回来了！
滚出去！”
父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滚！
现在就滚！”
父亲一边怒吼着，一边用手指着门口，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
慕渊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气头上的父亲。
此时的父亲，头发凌乱，眼神中满是愤怒和失望，脸上的皱纹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更深更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慕渊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缓缓地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下拖着千斤重担。
出了门，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那是父亲用力甩上房门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碗筷落地的破碎声，以及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声：“出息了，出息了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痛心和绝望，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慕渊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然后缓缓地朝着楼梯口走去。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孤独而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