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目前他无凭无据,保民重商又是写在先帝爷《大清条例》中的。
便只能同浙江织造李文彦会商。
自打先帝爷改制以后,织造局就从皇帝在江南的耳目变成了支持民间织造发展的官方行会机构。
若钦差不经过当地织造局同意便擅自查封民间工坊必然引起整个浙江官场的反抗。
毕竟各织造局管理的工坊可是各地方财税的贡献大户。
"李大人是要本官空手而归?
"傅恒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账册,泛黄的纸页被晨雾洇出深浅不一的褶皱。
二十名从江北来的官兵垂手侍立,腰间佩刀皆收在鲛皮鞘中,唯闻街巷对面檐角铜铃与织机吱呀声交织如潮。
浙江织造李文彦躬身作揖,傅恒注意到李文彦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低调朴素却是极品货色。
"下官岂敢阻挠钦差。
只是雍正十年《工商例则》明载,凡官署核查民产,须经提刑司审批方可封存。
"他说着望向窗外,好像看到工坊主中数百架提花机正将雪缎织成银河倾泻般的瀑布,"曹周二家三千织工,若骤然查封,恐生变故啊。
"傅恒端起缠枝莲纹青瓷盏,眼睛却是仍在观察这个老官:"三年未纳蚕丝税,这条罪名总不是空穴来风。
""大人明鉴。
圣祖爷定下御用皇商免纳市税,周氏每岁进贡十万匹杭绸,织造局账目可查。
""上月徽商采买的十万匹杭绸,按例该缴市税三成。
""皆是贡缎余料。
"李文彦截住话头,袖中滑出一本蓝皮簿册,"按例余料处置需报备户部,下官三日前己呈递文书。
"话到此处,傅恒暂时便也没了理由,便合上了账册说道:"那便将这些年曹周两家的账目明细拿过来,本钦差要细细察看。
"可户部算手们一个月熬红眼的拨算竟没有算出账目的半分差错,好像账目上工整的小楷竟连运笔顿挫都分毫不差,仿佛三千织工三年劳作当真能精准到每一根蚕丝。
甚至每一张账目凭证都是合规的。
傅恒在办差时也接触过京城的商人。
这样的严密以及合规化管理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时,手下通报曹周两家家主曹墨林以及周砚斋求见,傅恒出于钦差身份本想不见,但听闻领路人是浙江布政使王景升府上的管家,思考后便同意了这次见面。
"二位东家主动补报织机,实为商贾楷模。
"傅恒端起官窑青瓷盏,茶汤表面浮着的菊瓣打着旋儿。
曹墨林深揖及地:"草民惶恐,先前漏报十六台织机,皆因新雇账房不熟旧例。
"他袖中滑出蓝皮簿册,翻开时纸页脆响,"这是补缴的三年市税银票,共八千西百两。
"傅恒的茶盏停在唇边。
这个数目恰好卡在免于流徙的律例线之下。
他接过银票,指尖在银票边缘轻轻摩挲,心里估算着这只不过是曹周两家偷税漏税的九牛一毛, 这些年他们用官商当挡箭牌逃掉的税款,私售丝绸瞒报的利润,估计能买下半个杭州。
目前这点心意,实在是不够真诚,倒像是借着王景升的名号的施压,让人见好就收罢了。
"周某亦补报十西台。
"周砚斋紧随其后恭敬地将银票呈上。
傅恒微笑抬手:"主动补报者减等论处本官自然将来日禀明圣上,将二位义举载入《义商录》。
"二人听到傅恒态度有所松懈,不知真假,只得假意推辞:“漏报织机本是错事,大人能宽宏大量己经草民之幸,至于入《义商录》那更是自惭形秽......”“二位谦虚了,”傅恒抬手截住话头,“收容无籍流民充作工役,广设义塾以开蒙童,岁饥设粥厂赈济,输粟助朝廷戡乱——这些个善举,皇上都知道。”
“先帝爷在世时便赐过义商匾额,今岁皇上南巡又特召二位龙舟觐见,足见天恩浩荡。”
傅恒端起官窑盖碗,茶汤里浮着的雨前龙井随话音起伏,“本钦差奉旨清理财赋积弊,原是要剜去些腐肉。
难得二位深明大义,自首补报织机漏税——”他忽将茶盏重重一搁,“这等忠君体国的做派,正该载入《义商录》昭示天下!”
两位义商见傅恒态度如此,想来是王大人的表态让傅恒妥协了,便放松了心,进一步接着提议:“钦差大人,若为国家增加财政根本,草民们倒是有个设想。”
“但讲无妨。”
傅恒青瓷盏里的雨前龙井腾起袅袅白雾,”凡有裨益朝廷的良策,本钦差自当呈奏御前。”
曹墨林躬身时腰间翡翠双鱼佩轻晃,鱼眼两点朱砂红在烛光里洇出血色:”浙江织造工坊虽以曹周二家为首,然在织造局鱼鳞册上不过两千台织机。”
他袖中滑出蓝皮簿册,翻开时纸页脆响如裂帛,”按去年秋造黄册,全省在册工坊三百六十五座,织机万两千台有余,私坊更如春草蔓生。”
周砚斋的玉扳指在案角磕出清响,接口道:”莫说私坊逃税,单论在册小坊——新添织机匿而不报者有之,虚报缫丝损耗者有之。”
他手指在账册”损耗”二字上重重一划,墨迹竟未晕染,”这些个窟窿,年年蚕食的可是大清朝的税银。”
“二位的意思是......”傅恒端起茶盏,端详起茶盏里的花纹。
“草民愚见,”曹墨林说到,”不若在织造局下设同业公所,定下纳捐定例。
凡年纳商税满五千两者准入公所,由公所稽查各坊织机实数。
如此既可替朝廷拔除私坊毒瘤,又能免去官府劳形案牍之苦。”
傅恒沉思状片刻后说到:”此事关涉国帑,本官自当加急奏请圣裁。”
“大人肯垂听草民妄言,己是荣幸之至。”
日暮时分,两顶绿呢轿转过街角。
周砚斋掀帘望着渐暗的天色:”王大人既己出面,傅恒若再纠缠......”“他敢?”
曹墨林摩挲着翡翠,”这钉子谁敢硬碰啊?”
与此同时,傅恒端坐紫檀案前,指节轻叩新制的玉枢院腰牌。
江随垂手立于廊下,苍白面容映着血髓玉匣的暗红幽光。
案头摊开的《玉枢院职官录》墨迹未干。
"上月遴选的那批良家子,如今可堪用了?
"江随咳嗽着展开名册:"二十七人中,六人可玉枢传信。
""都充作玉枢院司书,先令他们去曹周两家工坊做力工。
定要打探些消息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