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站在竹篱笆外,看许勇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沙土,三十七双赤脚围成参差不齐的圆圈——刘佳的脚趾头缝卡着稻草,虎娃的脚底沾着未洗的泥星,他们正跟着许勇的手势比划"五上二下",树枝划过沙土的沙沙声,混着远处蝉鸣,织成张粗粝的网。
"林老师来试试?
"许勇忽然抬头,鼻尖沁着汗,树枝尖的沙粒溅在他洗得发白的布鞋上。
那双鞋的鞋跟早被磨平,露出底下手工纳的千层底,针脚间嵌着细碎的草茎。
砚之捏着香奈儿手袋的手紧了紧,上周在县城买的真皮凉鞋还没穿几次,鞋跟就被青石板磕出了凹痕。
但许勇的眼神太首接,像山涧里的溪水,容不得闪躲。
她咬咬牙,脱下凉鞋,脚趾刚触到晒烫的沙土就猛地缩回——这辈子除了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踩过细沙,她从未让脚底沾过真正的泥土。
"别怕,"许勇递来片梧桐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天然的算盘格,"当年你父亲教我识字,就是让我光脚踩在青石板上,说脚接地气,字才稳当。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湖心,砚之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磨破的《乡土中国》,扉页上用钢笔写着"给小砚之,愿你读懂中国的脚"。
她重新把脚放下去,细沙从趾缝间漏出,带着太阳的余温,像某种古老的契约。
许勇用树枝在她掌心画了个"算"字,木纹刺着掌纹:"这个字,上面是竹,下面是具,古人用竹制的算具计算,就像我们用树枝、用晒谷场、用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晒谷场西北角,王丽正在教女孩子们用山桃叶染布。
陶罐里的汁液泛着淡粉色,是用新鲜的山桃叶煮了三个时辰熬成的。
砚之看着她们把白粗布浸进去,忽然想起在滨海参加的奢侈品展览,那些动辄上万的丝绸制品,何曾沾过如此鲜活的草木气息?
刘佳跑过来,举着片染成浅粉的布,布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个算盘,还有粒用蒲公英绒毛粘的"星星":"老师,给你做头巾!
"正午的太阳最毒时,许勇带着孩子们去溪边洗"算盘"。
所谓算盘,不过是用枯枝扎成的方框,缠着晒干的豆角当算珠,边角还留着许勇用小刀刻的"1985"——那是他父亲修路的年份。
砚之蹲在鹅卵石上,看许勇教虎娃用溪水冲刷沙粒,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后背投下蒲公英般的光影。
她忽然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有道十年前塌方留下的月牙形疤痕,旁边还有道较新的划伤,应该是上周爬树修广播时被树枝划的。
"知道为什么叫珠算吗?
"许勇忽然开口,指尖划过算盘框上的刻痕,那是深浅不一的三道线,"计算器会没电,电脑会坏掉,但刻在脑子里的算法,永远跟着人走。
"他的手指停在最深的那道痕上,"就像你父亲教我的,知识要刻进骨头里,而不是存在U盘里。
"这句话让砚之想起在华尔街实习时的场景:她对着电脑用复杂的金融模型计算公益项目,数据精准到小数点后西位,却从未想过,那些数字背后是虎娃们磨破的作业本,是刘佳奶奶用糖纸换药的无奈。
此刻溪水漫过她的脚背,冲走脚底的沙粒,却冲不散许勇话里的重量。
傍晚,砚之在备课本上画下晒谷场算盘图,旁边标注:"算术的本质,是与土地的对话。
"窗外传来许勇教唱《算盘歌》的声音,跑调的旋律混着山风,却比任何钢琴协奏曲都更让人心颤。
她摸着掌心的茧子——那是昨天帮王丽掰玉米时磨出来的,忽然想起父亲知青日记里的一段话:"在青川县,我第一次明白,教育不是把星星摘给孩子,而是教他们看见自己脚下的泥星,每一颗,都能照亮土地。
"月光漫过晒谷场时,白天画的算盘图己被夜露冲淡,却留下细密的沙粒,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砚之起身走向宿舍,布鞋踩在沙地上,发出细碎的响。
路过许勇的窗口时,灯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她凑近一看,发现他正低头用山核桃壳打磨什么,仔细辨认,竟是她那只坏掉的高跟鞋跟——鞋跟上粘着粒细沙,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像颗真正的泥星。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带来远处蒲公英坡的气息。
砚之忽然想起下午赤脚站在晒谷场的瞬间,当沙土渗进脚趾的刹那,她仿佛听见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那是二十多年来层层包裹的精致外壳,正在这片土地上,一点点剥落。
而许勇手中的山核桃壳,正将坚硬的鞋跟磨出温柔的弧度,就像他用三十年时光,把"教育"二字,磨成了青川县山民们眼中最温暖的光。
这一晚,砚之在教案扉页画了幅画:左边是穿着高跟鞋的城市女孩,右边是赤脚的乡村教师,中间是架用树枝扎的算盘,算珠上落着颗泥星。
她盯着画看了很久,忽然想起许勇说的"脚接地气,字才稳当",原来真正的教育,从来不是云端的数字游戏,而是像蒲公英那样,把根扎进泥土,让每个泥星,都能在孩子的眼睛里,变成照亮未来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