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水。蓝的？绿的？黑的？说不清。像块巨大的、不安分的绸缎。抖动着。亮闪闪的。

晃得人眼晕。岸上的人，看海。听浪。闻腥味儿。觉得它美？觉得它阔？

觉得它……能洗干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曾在岸上。心里也痒过。那海平线，

像一道伤疤，横在天边。总想知道，那后面是什么？世界的尽头？还是……另一片一样的海？

无穷无尽。想坐船。出去。离开这硬邦邦、四四方方的陆地。去那软的、晃晃悠悠的水上。

是不是就能……漂起来？把烦恼都丢在岸上，喂鱼？像海鸥。它们叫着，飞着。

翅膀沾着浪花。它们好像……真的挺自由。然后，你上船了。那个铁壳子。或者木头盒子。

摇摇晃晃。脚底下没根儿。站不稳。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针尖上。味道。

一股子……腥味。鱼的味道？海水的味道？还有铁锈味。柴油味。呕吐物的酸味。混在一起。

钻进鼻子。呛得人想流眼泪。空间。小。矮。挤。像住在罐头里。转身都困难。

到处都是冰冷的铁皮，或者湿漉漉的木头。碰一下，凉飕飕的。晃。不停地晃。前后晃，

左右晃，上下晃。像被放在摇篮里，但摇你的是个喝醉了的巨人。没轻没重的。

五脏六腑都跟着晃。像一袋子水。哗啦啦响。胃。第一个不答应。它在里面翻江倒海。

像住了条龙。想吐。憋不住。哇一声，胆汁都出来了。苦的。涩的。丢人。但顾不上了。

只想……趴着不动。像条死鱼。这就是海？这就是梦里那片浪漫的、自由的海？狗屁。

它就是个巨大的、不讲理的、折磨人的……鬼东西。浪。来了。一开始是小的。

像小狗舔你的脚。后来，变大了。像墙一样，推过来。砰！砸在船上。船像个破玩具，

被扔起来，又摔下去。声音。全是声音。风在吼，像厉鬼哭。浪在咆哮，像怪兽叫。

船在***，嘎吱嘎吱，好像随时会散架。你觉得自己……完了。肯定完了。甲板上。水。

到处是水。冰冷的海水。浇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像冰块。风一吹，冷到骨头里。牙齿打颤。

咯咯响。手。得抓住点什么。栏杆？绳子？冰冷。湿滑。抓不住。感觉随时会被甩出去。

掉进那黑色的、愤怒的水里。喂鲨鱼？怕。不是一点点怕。

是那种……从脚趾甲缝里钻出来的、让你尿裤子的怕。但你不能叫。叫也没用。没人听得见。

你只能……死死地抓住。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心里那个少年时候的“热血”呢？那团火呢？

早被浪头打灭了吧。或者，被冻僵了？剩下的，只有……想活下去的本能。像狗一样。

活下去。光。有时候，风暴过去了。天会亮起来。太阳出来了。照在海面上。金光闪闪。

像碎掉的金子。海。会变得很平静。像睡着了的婴儿。蓝幽幽的。深不见底。

你会觉得……刚才那一切，像一场噩梦。然后，你又活过来了。瘫在甲板上。像一滩烂泥。

没力气动。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份被打碎了的骄傲？

那份被恐惧洗过的灵魂？你说不清。只是觉得……海，好像更大了。而你，更小了。

小得像一粒沙。随时会被它吞没。你开始……有点怕它了。不是那种吓破胆的怕。

是……敬畏？或者，认命？活儿。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拉帆。打绳结。擦甲板。或者，

守着轮机舱。轰隆隆。吵死了。热得像蒸笼。手。变得粗糙。长满了茧。像树皮。

指甲缝里全是油污。洗不干净。身体。好像也变硬了。像块礁石。被海浪拍打惯了。

没那么容易散架了。但也不再柔软了。规矩。船上有船上的规矩。船长的话，得听。

轮机长的话，也得听。老水手的话，更得听。他们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别犟。犟没好处。

看图。那些奇怪的线条和数字。告诉你哪里有暗礁，哪里水深。像天书。得学。不学，

船就可能触礁。大家一起完蛋。看星。看罗盘。看天气。学着跟海说话。用它能听懂的方式。

它高兴的时候，顺着它。它发脾气的时候，躲着它。或者，扛着它。累。每天都累。

闭上眼就能睡着。但睡不踏实。总感觉船还在晃。像摇篮。也像……棺材。那颗心。还在吗？

那颗最初向往大海的、充满好奇和浪漫的心？好像……还在。但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了。

像蚌壳里的珍珠。外面是粗糙的、坚硬的壳。保护着里面那一点点……或许还柔软的东西？

有时候，看到海豚跟着船跳跃。或者，看到鲸鱼在远处喷水。心里会“咯噔”一下。

觉得……这海，好像也没那么讨厌。有时候，在夜里，看到满天的星星。那么亮，那么近。

像钻石撒在黑丝绒上。你会觉得……这与世隔绝的日子，好像也……挺安静的。但这种感觉，

很短。很快就会被疲惫、被焦虑、被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淹没。你还是得干活。还是得听指令。

还是得……熬。那腔热血呢？它没灭。但也不再是火焰了。

更像是……灶膛里剩下的那点炭火。红红的。不亮。但还在发着热。

暖着你那颗被海水泡得有点发凉的心。让你……还能继续撑下去。因为，船还在往前开。

你还在船上。你回不了头了。至少，在靠岸之前，回不了头。心，好像也起锚了。飘在海上。

找不到岸。晃。还在晃。好像这辈子都要晃下去了。陆地？是什么感觉？忘了。

脚底下永远是活的。不安分。像个醉汉。你也跟着它一起醉。船。这个铁盒子。木头箱子。

是家？是监狱？还是……漂在水上的棺材？你说不清。它吱呀作响。像在抱怨。或者，

像在跟你说话？用一种你听不懂的语言。海。看久了，眼睛疼。蓝得发黑。或者，绿得发腻。

像一块巨大的、发霉的玻璃。里面藏着什么？怪物？宝藏？还是……就是水？无穷无尽的水。

要把你淹死的水。有时候，它很平静。像睡着了。镜子一样。倒映着天。那时候，

你会觉得……有点美。有点……假。你知道它随时会醒过来。会发脾气。

会把你的船像揉纸团一样揉碎。所以，不敢靠得太近。日子。像海水一样。咸的。涩的。

一天又一天。重复。起床。干活。吃饭没什么味道。再干活。睡觉如果睡得着的话。

像上了发条的玩偶。没劲。但还得动。不动？不动就生锈了。或者，被扔下船？看表。

时间走得真慢。像蜗牛爬。或者，像伤口在流血。一滴一滴。熬。只能熬。熬到靠岸。或者，

熬到……死？无聊。像藤蔓一样，爬满了全身。心里长草。拔不掉。只能看着它长。

想找点事做。擦栏杆？补渔网？或者，就是发呆。看着海。看着天。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

全是茧子。和口子。新伤盖旧伤。有时候，会下雨。冰冷的雨。打在脸上。疼。

但有点……清醒。好像能把脑子里的混沌冲走一点点。只有一点点。星星。晚上，

天好的时候，会有星星。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碎钻。亮晶晶的。冷冰冰的。

它们也在看你吗？看你这个在黑暗里漂流的小虫子？它们认识路。老人说。跟着它们走，

就不会迷路。真的吗？我看着那些星星。它们好像……离得太远了。远得不真实。

把命交给它们？有点悬。还有罗盘。那个抖动的小针。永远指着北。像个固执的老头。

它可靠吗？也许。但有时候，你会觉得它也在骗你。或者，它指的那个“北”，

根本就不是你想去的方向。GPS？屏幕上的小点。告诉你，你在这里。一个在无边大海上，

孤零零的点。知道了又能怎样？你还是在这里。漂着。相信谁？相信机器？相信星星？

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可直觉这玩意儿，靠谱吗？有时候它救你命，

有时候它也可能……带你撞上冰山。浪。又来了。比上次还高。像一堵移动的山。压过来。

船。像一片叶子。被抛起来。又砸下去。骨头都要散架了。声音。全是声音！风在嚎！

浪在吼！船在哭！人在喊！也可能没喊，只是在心里喊。像世界末日。抓住！死死抓住！

别松手！松手就没了！眼睛睁不开。全是水。咸的。苦的。像泪。脑子里。空白？

还是……闪过很多画面？家人的脸？小时候的事？那碗没吃上的热汤面？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