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起云涌春雪初融,长安街头积水尚寒,泥泞不堪。沈如晗一袭素衣,步履缓慢却坚定,
任由泥水溅湿衣角。她是户部侍郎之女,此刻却无半点娇贵,孤身一人,眉目沉静,
仿佛世间喧嚣皆与她无关。她要去曲江亭。并非为了围观今日归京述职的那位“边关煞神”。
传闻他将途经此地,百姓早已挤满道路两旁,翘首以盼。她对此并无兴趣,
只是执着地走向那个亭子,像在追赶某个遥远模糊的影子。曲江亭前果然人声鼎沸,
隐约有笙箫之声。所有人都望着官道尽头,伸长了脖子。马蹄声渐近,
由远处的闷响变为清晰的哒哒声。一队甲士簇拥而来,铁甲反射着寒光,气势慑人。
为首一人,白马银甲,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硬,一双眼扫视人群,锐利如鹰隼,
带着边关的风霜与杀气。目光掠过,却在桥下顿了顿。他看见了她。沈如晗独立桥下,
未施粉黛,初雪的微光映着她清冷的脸庞,那双眸子淡漠得像蒙着一层薄雾,
隔绝了周遭的热闹。谢景行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漠然,一夹马腹,径直前行。
她并未抬头,自然也没察觉那短暂的注视。只感觉一股凌厉的气息随风马卷过,
直直撞入心口,带来一阵莫名的寒意。回府的马车里,沈如晗拢了拢衣袖,指尖依旧冰凉。
她沉默着,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白墙黛瓦,如同流逝的时光。抵达沈府,天色已有些昏暗,
屋檐上融化的雪水还在滴答落下。“大小姐回来了。”守门的小厮连忙上前,低声通报。
厅内,继母曹氏端坐着,一身锦缎华服,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笑,却不及眼底。
“如晗回来了?这样大的雪,也不说让人去接你。”沈如晗依礼福身,
声音平平:“雪天路滑,不便劳动府里的人。”“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曹氏呷了口茶,
放下茶盏,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身子骨自小就不如文锦结实,
往后还是少在外面奔波的好,仔细养着才是正经。”一句“身子骨”,意有所指,
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多谢母亲关心,女儿记下了。”沈如晗微微一笑,不见丝毫窘迫。
话音刚落,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她的异母妹妹沈文锦,着一身鲜亮的桃红袄子,
衬得脸色娇艳。“姐姐,”她声音又甜又软,“你方才是去看那位谢将军了吗?
我听丫鬟们说,他虽然在边关杀伐果断,名声吓人,但本人却生得极为英武呢!
”沈如晗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哦?看来妹妹对将军的事情倒是很上心。
”沈文锦脸颊微红,似乎有些被噎住:“我、我就是听她们瞎说的,随口问问。
”“既是下人闲话,妹妹往后还是少听为好。”沈如晗淡淡道,随即转身,
素色衣袖划过一道弧线,“将军远道归来,想必不乐意被不相干的人在背后随意议论。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让曹氏和沈文锦母女俩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僵。夜深人静,
沈如晗独自坐在书房。灯下,几页泛黄的旧纸摊在案前,是她生母留下的医案手记。
母亲去世那年也是冬天,府里对外宣称是风寒入肺,病情急重,不过三日便撒手人寰。
可她一直心存疑虑,近来悄悄翻看府中旧账,竟发现当年给母亲用药的方子里,
有一味药引似乎不对。“究竟是谁,会在药里动手脚?”她指尖抚过纸上墨迹,低声自语。
一阵夜风吹过,书页哗啦啦翻动,停在其中一页。一行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怀雪汤,
性烈,引阳而耗阴,若体虚者久服,恐致中焦气血溃败……”她瞳孔骤然一缩,
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怀雪汤”,正是母亲当年病中常饮的汤药!
“我记得……当年伺候母亲汤药的,是府里的刘嬷嬷。”她喃喃道,心中却一片冰冷。
刘嬷嬷不过是个执行者,真正藏在幕后的人,恐怕还隐在深处。沈如晗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白日曲江亭边的那一幕。那位谢将军的眼神,冷冽、锐利,
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但她在那冰冷之下,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东西,
或许是疲惫,又或许是……和她相似的孤独。他们这样的人,或许注定要独自走过许多路。
翌日清晨,宫中一道圣旨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封镇北将军谢景行为朝议重臣,参赞军机,赐居金麟台,
听调于新岁朝堂。钦此。”消息传到沈府,沈明鹤正与曹氏在厅中说话。“这位谢将军,
圣眷正隆,且听说至今尚未娶妻。”曹氏端着茶碗,看似随意地提起。沈明鹤捋了捋胡须,
沉吟道:“镇北将军手握兵权,如今又入主中枢,前途不可估量。
若是……能与文锦结下姻缘,于沈家而言,自然是桩天大的好事。”他微微颔首,“不过,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也要看陛下是否有意撮合,以及将军本人的意思。
”站在通往内室的槅扇后,沈如晗听着父亲和继母的盘算,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她明白了。
沈家不会放过谢景行这棵大树,他们想用沈文锦去攀附。
而那位谢将军……看他那拒人千里的样子,未必愿意被沈家这样的门第所束缚。
但她更清楚的是——她自己,绝不会任由他们摆布,
更不会甘心做那个被遗忘、被牺牲的棋子。从今往后,她要做的,
不仅仅是守护母亲留下的那一点真相。她要亲手,将这座看似风光无限的府邸里,
所有虚伪的表象,一点一点,彻底撕碎。2 初识将军金麟台,长安城中最冷的一处宅邸。
院墙高耸,隔绝了市井喧嚣,也隔绝了暖阳人意。檐下铜铃积了灰,风过也只余死寂。
谢景行自踏入这里那刻起,便知这座府邸虽名曰赏赐,实则囚笼。皇帝让他归京,是荣宠,
更是试探,看他这柄边关磨砺出的利刃,是否还肯顺服,是否甘愿被握于掌中。
他独坐于廊下,面前石桌上一盏茶,早已失了热气,凝了一层薄霜。庭中枯枝败叶无人清扫,
一派萧索。“将军。”副将林慎步履无声地近前,低声禀报,
“户部侍郎沈大人府上派人送来帖子,说是备了家宴,请您务必赏光,前往一叙。
”谢景行眼皮都未抬,指尖在冰冷的茶盏边沿摩挲:“沈家?户部侍郎……”他略一停顿,
“他有几个女儿?”林慎微怔,未料将军竟问这个,但还是迅速回道:“回将军,
沈大人有一嫡一庶两位千金。嫡长女名讳沈如晗,庶女闺名沈文锦。”“家宴,
女儿……”谢景行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冷意。他低头,
目光落在茶盏那道细微的裂痕上,一瞬间,眼中锐利如刀锋掠过。这京城的手段,
还真是直接得叫人厌烦。“告诉来人,本将军军务繁忙,无暇赴宴。”他声音平淡,
听不出情绪,“等他们再请三次。”林慎一愣:“将军,这……”谢景行抬眼,
目光沉静:“到第四次,我去。”林慎不再多问,躬身领命退下。他明白,
将军这是在掂量沈家的分量,也是在给某些人看他的态度。沈府。暖阁内熏香袅袅,
却驱不散一丝微妙的紧张。“将军拒了?!”沈文锦猛地站起,声音拔高,
精致的妆容都掩不住那份恼怒,“父亲亲自下帖,他怎敢如此无礼?!
区区一个武将……”主位上的曹氏,沈文锦的生母,依旧端着得体的笑容,
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锦儿,稍安勿躁。这叫欲擒故纵,男人嘛,
越是得不到的才越上心。他这是在吊你的胃口呢,哪有男人不喜欢美人的?
”沈文锦被安抚得稍稍坐下,却仍旧嘟着嘴,满脸不甘。一直安***在窗边的沈如晗,
闻言只抬了抬眼睫。她看得分明,谢景行的拒帖,并非曹氏口中的“欲擒故纵”,
那里面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警觉。此人刚入京便身处漩涡中心,绝不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尤其还是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联姻”。“姐姐?”沈文锦忽然转头看向她,
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听说你口才好,不如……你替我去送这第二份请帖?你去说,
他总不好再驳面子吧?”沈如晗抬眸,对上妹妹带着期盼和挑衅的目光,
淡淡一笑:“妹妹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将军连父亲的面子都未给,
又岂会在意我区区一个闺阁女子。”曹氏却跟着笑起来,语气温和:“话不能这么说。
如晗毕竟是长姐,去拜访一下这位‘未来妹夫’,探探他的口风,也合情合理。
总不能让你父亲一直热脸贴冷***吧?”这话看似在为沈侍郎抱不平,
实则是在给沈如晗施压。沈如晗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心中了然。她这位继母,
算盘打得倒是精明。也好。她也正想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搅动京城风云的谢将军,
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棋子,还是……下棋的人。“母亲说的是。”她应下,
“那这第二份帖子,便由我去送吧。”数日后,金麟台高大的府门前。沈如晗立于门外,
一身月白织金暗纹长裙,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未着过多钗环,只一支碧玉簪绾住青丝,
姿态端庄,眼神却清冷如深潭,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座寂静的府邸。守门侍卫见是一介女流,
本欲上前阻拦盘问,忽见内院快步走出一人,正是林慎。他对侍卫略一示意,
随后转向沈如晗,略带意外地拱手:“沈小姐请。将军有请。”沈如晗微微颔首,
随他步入府中。穿过几重院落,只见谢景行正坐在庭中一株枯梅树下,
身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舆图。他并未起身相迎,仅在听到脚步声时,抬眼看来,
目光锐利如鹰隼。林慎在一旁安静侍立,大气不敢出。“沈小姐。”谢景行的声音低沉,
带着久经沙场的冷硬。“谢将军。”沈如晗站定,不卑不亢。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庭中连风声都停了。短暂的沉默后,沈如晗先开了口,直接切入正题:“家父邀宴,
将军婉言谢绝。如晗冒昧,敢问将军,是不愿同朝中人多有牵扯,还是……看不上沈家?
”谢景行放下手中的炭笔,手指在舆图上某个关隘处轻轻敲击:“沈小姐以为呢?
”沈如晗目光坦然,迎上他的审视:“若我是将军,初入京城,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需谨慎。
拉拢盟友是必然,但选谁、何时选、如何选,皆是学问。将军迟早要择一臂助,
而沈家……或许是诸多选择中,最稳妥的一家。”谢景行看着她,眼神深邃,过了片刻,
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你不是来送请帖的。”“是。
”沈如晗也回以一个清浅的笑容,坦荡承认,“请帖只是由头。我只是想亲眼见见,
能让陛下如此看重、又让满朝文武如此忌惮的谢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那沈小姐看出了什么?”谢景行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刀未出鞘,
锋芒已露。人藏于渊,其心难测。”沈如晗说完,微微屈膝一礼,“叨扰将军,多谢香茶。
”尽管他并未真正待茶。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去,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
留下一室愈发深沉的寂静。林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低声开口:“将军,
这位沈大小姐……”“聪明。”谢景行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嘴角勾起一抹难辨意味的弧度,
“太聪明的女人,要么……”他顿了顿。林慎下意识追问:“要么?
”谢景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嘲讽,又似别的什么:“……要么命不久长,要么,
嫁得不好。”当天午后,皇宫,御书房。皇帝赵景元翻看着手中的奏章,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紫檀木御案:“哦?谢景行还是没去沈家赴宴,
反倒是沈家那位嫡长女亲自登门了?”旁边侍立的老太监躬身低声回话:“是。回禀陛下,
正是那位沈如晗沈小姐。据金麟台那边的人说,两人在庭中说了几句话,沈小姐便告辞了。
”赵景元放下奏章,笑了笑,眼神却锐利:“沈如晗……朕记得她。当年曾入宫伴读过几日,
性子极沉稳,不像个寻常闺阁女子。若她能与谢景行联姻,沈家在户部那边的助力,
便可为朕所用了。”他手指轻轻抚过案边冰冷的玉石镇纸:“只是……”他微微眯起眼,
“这匹边关放回来的烈马,是否真肯被朕套上笼头,拉安稳的车呢?”夜色渐浓。
沈如晗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冷气扑面而来。她目光一扫,
便落在书桌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封素白信笺。信封上没有任何字,
只在封口处烙印着一枚小小的私印,印文古朴,是“景行”二字。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指尖微颤地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纸上亦无称谓,无落款,
只有一行以瘦硬笔锋写就的诗句,墨迹未干,带着一股凌厉之气:“青锋渡雪,不问归期。
”沈如晗怔怔地看着这八个字,指尖的凉意仿佛顺着纸张蔓延至心底。这不是拒绝。
这也不是应允。这是他,谢景行,送来的回应。青锋饮雪,生死由己,
归期不定……他告诉她,他接下了这场棋局,但他,永远不会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沈如晗缓缓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窗外月光如水,映得她眸色深深。这场京城的棋局,
看来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3 暗流涌动长安乍暖还寒,春雷未至,
宫中却已暗潮翻涌。国库失银之事轰然爆出,一道密旨如利刃横空,
数名户部官员被查抄入狱,沈明鹤赫然在列——虽未明指其主谋,却已有众矢之势。
沈如晗得知消息时,正翻阅母亲旧账册。“小姐,不好了!”丫鬟阿芜慌慌张张闯入,
“老爷……被带走了!”她手中纸页“哗”然落地,墨迹未干,似一滴未凝的血。
“是谁下的旨意?”“好像是……御史台联手刑部,还有内阁中人点头。”沈如晗心沉如冰。
国库事关命脉,谁敢动这一摊烂泥?如今有人敢借题发难,不外乎是借沈家动刀,打击一派,
试水皇心。她眼中浮起一个名字——顾廷章。当夜,她悄然赴了顾府。后花园中,香杉沉沉,
夜雾如霜。“如晗?”顾廷章从书斋转出,一袭青衣,温润如昔,“你竟敢独来?
”“你不是让我‘有事就来找你’吗?”她冷笑,眼底泛寒。顾廷章沉默片刻,
道:“户部账册早有人盯了,只是缺个引子。如今你父被牵连,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谁给的引子?”“有些事,我不能说。”他摇头,
“但我能告诉你一句——你母亲当年之死,并非简单风寒。
”沈如晗指尖一颤:“你也怀疑她是……被害?”顾廷章点头:“那一年,
你母亲任沈府账房,恰好协助沈明鹤查库银,你可知道,出事前她掌握了什么?
”沈如晗脑中电闪雷鸣,仿佛某个隐秘角落忽然裂开。她回府后立即查找旧账,
对照数年前母亲留存的几份抄本,
终于在一处月账中发现一串数字错位的痕迹——而那笔银子,正是沈府经手入国库的税银。
“是有人故意调包银票!”她喃喃。而母亲,恰是最后见账者。次日,御史台传讯沈如晗。
她换上一身素青衣衫,毫不惧色步入台中,眼神平静而清澈。“你可知你父往日所为?
”“账册归我母亲生前留账所录,若有疑问,可由我作证。”她自信答道。
御史冷哼:“你一女子,懂何账目?”“那便请出户部现任主事,与我对账。
”她取出一卷账本,封皮略旧,正是那年冬月帐。几名御史原本轻慢,阅览之后却神色骤变。
沈如晗趁势而上:“这些账册我母生前誊录副本,所记数字字迹独有,若与现账出入,
便知原委。”“你是在说——这是一场调包?”她目光如炬:“不是怀疑,是确定。
”御史台风向忽变,当夜递入皇宫奏章,称沈明鹤暂缓审讯,需再查供证。赵景元阅毕奏折,
眼底闪过莫名光影。“这个沈家嫡女……倒有几分手段。”金麟台。
谢景行接过林慎递来的折子,默默翻阅,一页未合,便已猜到幕后之人。“顾廷章。
”“将军是说……”“他是太傅之子,暗附东阁,皇帝容他不死,却不容其坐大。
”“那沈如晗呢?”谢景行淡淡一笑:“她不属于任何人。
”林慎欲言又止:“将军当真不帮她?”“她不需要。”谢景行顿了顿,指腹摩挲纸角,
“她若开口,我自不会袖手。”“可若不开口呢?”“那我等。”他起身,负手踱步,
“等她想清楚,该如何借我一刀。”是夜,沈如晗独坐窗下,灯火映得她眉目浮光。
母亲的身影仿佛在灯下隐隐浮现,温婉如昔,却又一语不发。“娘亲。”她低声,
“我一定会替你揭开真相。”她取出一封旧信,信尾潦草一行:“如有变故,莫入东阁。
”东阁,乃朝中权臣聚集之地,亦是顾廷章父亲太傅所处之位。她合上信,眼中已无波澜,
唯余锋芒。4 情愫渐生夜幕如墨,长安的街市却反常地灯火通明,喧嚣不绝。重重灯影下,
商贩的吆喝与行人的笑语交织,仿佛数日前那场席卷朝堂的风暴从未发生。
唯有一处僻静角落,一身玄色戎装的男人与一袭月白素衣的女子,正一前一后,
沉默地穿行于流光溢彩的市井中。“谢将军果然惜字如金,”沈如晗落后半步,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邀我出来赏灯,自己却成了闷葫芦。”谢景行脚步未停,
只侧过脸,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你不是喜欢看灯?”“谁说的?
”她加快几步,与他并肩,偏头望他,眉眼在灯下弯起,“比起灯,我更喜欢看灯下的人。
”他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又将目光移向前方拥挤的人潮:“我不善应酬。”“哦?
”沈如晗尾音稍扬,“那将军为何偏偏邀我前来?”“因为你母亲的事,有些人按捺不住,
动得太急了。”他声音压低,带着金石般的冷硬,“或许,是时候该我出手了。
”沈如晗唇边勾起一抹浅笑,雪白的下巴微微抬起:“怎么,将军终究是心软了?”“不是。
”他倏然停步转身,目光直直看进她眼底,“是因为你,沈如晗。你值得我拔刀。
”两人隔着咫尺距离对望,周遭鼎沸的人声车马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天地间只余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谢景行说到做到。一夜之间,
御史台堆积如山的供账文书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封林慎亲笔署名的密信。信中旁敲侧击,
引出一位曾在沈府频繁出入的通政司小吏。
此人正是当初那笔巨额国库银票流向的枢纽——只要顺藤摸瓜,查出银票的转运路径,
真相便昭然若揭。消息传开,沈明鹤当夜就被从刑部大牢转入了更为清净的官署别院看管,
暂时脱离了审讯之苦。沈府上下闻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唯独沈如晗,
眉宇间的沉郁反而更深了。谢景行将她送到沈府后巷的巷口,一路依旧无话。“谢将军。
”在她即将踏入角门时,沈如晗忽然开口。“嗯。”他应声,停在阴影里。“你心里清楚,
你与我父亲,从来不是一路人。”她的声音轻而清晰。他停步,视线落在她光洁的额前,
语气平静无波:“你也不是沈府的人。”沈如晗猛地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你怎么会知道?”“你母亲闺名苏挽,是当年昭陵副将苏烈之妹,
我查过。”谢景行语调冷静得近乎冷酷,“你身上,并无沈明鹤的血脉。
”她指尖微微蜷缩:“那你又怎知,我不会与那些前朝余孽同谋?毕竟,
苏家……”“因为你母亲临终前,宫中亦有人在暗中调查她的过往。”他顿了顿,目光深邃,
“而你,是她留给如今这大晟朝廷的,最后一笔清账。”沈如晗听完,
只觉一股酸涩直冲鼻腔,眼眶瞬间泛红,却被她强自忍住,喉咙有些发紧。“那么在你眼中,
我是什么?一枚有用的棋子?还是……指向过去的线索?”“是人。”谢景行看着她,
一字一顿,目光锐利而坚定,“是你,沈如晗。”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压下,将她心头那层挥之不去的寒霜驱散了些许。春意阑珊,
南境传来急报,叛军蜂起。谢景行领兵出征的前一夜,金麟台帅府内灯火通明。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正厅中,身前的桌案上摊着南境舆图。林慎步履匆匆地进来,
呈上一封明黄折子。“这是皇上的调令?”谢景行头也未抬。“是。”林慎应道。
“兵马尚未完成集结,调令为何下得如此急切?”“因为……皇上信不过将军。
”林慎的声音有些艰涩。谢景行拿起圣旨,看也未看便将其默默折好,
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他既然信不过我,又为何非要派我去?
”林慎叹了口气:“因为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将军,已无人可用。”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凤仪宫偏殿。皇后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了沈如晗。踏入宫门前,沈如晗便知,
这绝非一次寻常的请安闲谈。果不其然,皇后并未过多寒暄,
直接开门见山:“本宫观你行事沉稳,聪慧得体,有意举荐你为太子侧妃,待日后太子登基,
你便是辅佐中宫的极佳人选。”沈如晗面上掠过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敛衽行礼,
声音沉静:“皇后娘娘厚爱,臣女惶恐,怕是难当此重任。”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
语气转冷:“你若不愿,这份体面,恐怕就要落到你那位庶妹沈文锦头上了。本宫听说,
沈侍郎夫人最近在宫里走动得颇为频繁。”沈如晗垂下眼帘,
长睫微颤:“若娘娘与陛下要的,是一位能真正担起责任、辅佐未来中宫之人,
那臣女……愿勉力一试。”皇后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
难怪皇上私下也颇为欣赏你。”谢景行离京那日,恰逢春雨连绵。长安城门外,
他并未披挂象征身份的冰冷盔甲,仅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静立于城楼之上,
默然俯视着下方烟雨中往来的车马行人。沈如晗最终没有去送行。直到夜深人静,
她才独自回到书房,点燃一炉宁神香。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
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上面只绣了一丛极淡雅的兰草。她凝视片刻,
便将香囊投入燃得正旺的香炉之中。火苗舔舐着锦缎,很快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连同里面藏着的那句无声祈愿一并燃尽成灰。“愿你此去,马踏南疆,归来仍是少年。
”仅仅三日之后,宫中再下圣旨,
这一次却惊动了整个京城:“兹册封沈氏嫡女沈如晗为和硕公主,即日启程,远赴北狄和亲。
”旨意一出,满座皆惊。沈府之中,沈文锦喜不自胜,几乎要落下泪来,
曹氏亦在暗处松了口气,庆幸这泼天富贵终究没落到自己女儿头上。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沈如晗,却只是异常平静地开始收拾行装。她打开妆匣,
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铜簪,小心翼翼地将其别入发间。那是她母亲苏挽留下的唯一遗物,
簪尾磨得锋利,亦是一柄藏于无形的小巧暗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去北地,名为和亲,
实为深入虎穴。这并非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坦途,而是她主动踏上的,
一条以身作饵、九死一生的反杀之路。5 权谋交织春色渐远,风雨欲来。朝堂之上,
和亲旨意如雷贯耳。户部侍郎之女,沈如晗,名列首位,赐嫁西漠叛地封王之子,
以作邦交之筹。百官哗然,殿内嗡嗡之声不绝,眼神交错间,暗潮汹涌。众人心中明镜似的,
这是皇帝赵景元一箭三雕:平叛、试忠、剪枝。——平叛者,将沈家嫡女嫁与西漠,
以此暂时安抚叛地,换取喘息之机;——试忠者,既观沈明鹤父女如何应对这灭顶之灾,
亦试那远在江南的谢景行是何反应;——剪枝者,借此良机削弱沈家潜藏势力,
彻底断绝沈如晗入主中宫的任何可能。沈府,顷刻间如坠冰窟。“和亲……竟是她?
”曹氏双手冰凉,脸色煞白一片,“文锦才是庶出,怎会……怎会是嫡女远嫁?
”她声音发颤,看向一旁的主君。沈明鹤手握微凉的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喉头滚动,却终是沉默不语。他岂能不知,这哪里是牺牲一个女儿,分明是要他沈家的命,
是杀父之举。皇帝这一招,已将沈家逼至悬崖边沿,再无退路。夜深,寒意浸骨。
沈如晗独坐书房,窗外风声呜咽。案上摊着一张陈旧的南境舆图,烛火摇曳,
映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她的指尖纤细,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缓缓自舆图上的长安城,
一寸一寸,最终落在那遥远荒芜的西漠边疆。“皇帝要将我送去当祭品。”她轻声自语,
语调平稳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我不会死。
”她从妆奁深处翻出母亲的遗信,信纸早已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叮嘱,最终定格在最末一行小字上:“若万不得已,求于皇后。
”求于皇后?沈如晗指尖微顿。那日后宫相见,皇后言语间流露欲扶持她为未来中宫之意,
又怎会在此刻坐视她被送往西漠绝地?除非……她心头一凛,骤然明白,这并非绝境,
而是局中之局,一场牵扯更广,赌注更大的棋局。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沈如晗摒退侍女,
独自一人,乘着青帷小轿,悄然入宫,求见皇后。御花园中,几株早开的梨花缀满枝头,
洁白如雪。鸾鸟偶有啼鸣,划破清晨的宁静。皇后身披明黄云锦常服,
斜倚在一张汉白玉石榻之上,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簪,见她前来,并不意外,
只缓缓开口:“你果然来了。”沈如晗敛衽下拜,行叩首大礼,声音清晰:“臣女沈如晗,
叩见皇后娘娘。臣女……不愿为和亲之礼。”皇后唇边逸出一声轻笑,
带着几分莫测:“你不愿,又能如何?圣意已决。”沈如晗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并无半分怯懦:“臣女恳请娘娘相助。臣女愿留京,入太***为女史,
辅佐太子殿下起学之礼。若臣女能以清白之身事君,辅佐东宫,
其价值岂不远胜于远嫁蛮荒之地,做一个朝不保夕的和亲祭品?”皇后挑眉,
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哦?你可知,太子此时此刻,最缺的是什么?”“人心。
”沈如晗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能为太子所用,忠于东宫的人心。
”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终于正色看她:“沈如晗,你倒是真敢赌。”沈如晗垂下眼帘,
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皇后娘娘若在此刻弃臣女不顾,失掉的不仅是臣女一人,
更是未来太子身边一股可信赖的助力;若娘娘肯扶持臣女,今日之恩,他日必报,
娘娘得的是未来中宫一位根基稳固,心向东宫的盟友。”殿内一时寂静,
只余窗外风过梨花的簌簌声。半炷香后,皇后终于站起身,理了理云锦衣袖,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挥袖而下:“好。那就看你,能不能在这盘棋局中,真正活到最后。
”宫外,风声猎猎作响。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谢景行正率兵与南蛮周旋。中军大帐内,
他刚议完军情,林慎便脚步匆匆地进来,手中捏着一封加急秘信。林慎展开信纸,脸色微变,
压低声音念道:“沈如晗,已列入和亲名单,不日启程。”他话音未落,帐内温度骤降。
谢景行霍然转身,那双深邃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杀意,周身气压低沉得令人窒息。
“传令下去,全军启程加速行军。”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三日之内,必须破敌。
我要即刻回京。”林慎心中一凛,低头应是,不敢多言。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侧,
顾府深处的密室之中。顾廷章一袭青衫,背手立于跳动的烛火之前,
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身后,侍立着一名形容枯槁的老者。
“沈家已被推上祭台,皇后就算想护,怕也独木难支。”老者声音沙哑地提醒,“公子,
您若执意在此刻出手相助,恐引火烧身,得不偿失。”顾廷章眸光暗沉如夜,许久,
才淡淡开口:“可惜,她性子太犟,不会依我所想行事。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她不肯选,那便让她……别无选择。”七日后。
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再次震动朝野:撤沈如晗和亲之命,着其即刻入太***,
担任辅学女史一职。文武百官皆是惊愕不已,谁也没想到峰回路转,沈如晗不仅化险为夷,
反而得了个紧靠东宫的新职。然而,沈家并未因此柳暗花明。皇帝紧接着便借口彻查旧案,
快刀斩乱麻般斩去了数名被视为沈家羽翼的官员,沈明鹤更是首当其冲,被连降三级,
贬为无足轻重的庶务郎。明升暗降,实则釜底抽薪。消息传到正兼程赶回京城的谢景行军中,
他听完林慎的回报,沉默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沉笑:“她倒是赌赢了,
却也……输了一半。”赢了生机,输了倚仗。沈如晗入太***的第二日,顾廷章便登门造访。
彼时她正在整理太子课业的书册,宫人引他进来。“恭喜。”顾廷章看着她,
递上一支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笔,声音温和,“你赢了这一局。”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可惜,你也失去了沈家这个最大的后盾。”沈如晗接过玉笔,入手微凉。她并未道谢,
只抬眸看向他。“顾公子若真心愿意助我,”她声音平静,“便请助我父亲,
设法联络重整那些被贬斥的旧部。”顾廷章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复杂情绪:“你终究还是……选了太子这条路。
”沈如晗将玉笔轻轻放在案上,发出细微声响。“我选的不是太子,”她语气淡然,
“我选的是生路。”是夜,皇宫深处,金殿之上。皇帝赵景元独自***于龙椅,殿内空旷,
只皇后一人恭敬立于阶下。“你到底还是保下了她。”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缓缓响起,
听不出喜怒。“陛下,”皇后微微躬身,“臣妾只是不愿未来母仪天下之人,
是个毫无风骨的软弱女子。”皇帝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你知不知道,
她心里系着的是谁?”皇后沉默不语,垂首看着脚下的金砖。“谢景行已在江南连下三城,
三战三杰,不日即将凯旋归京。”赵景元靠向椅背,眸光变得阴沉,“你若真想护着她,
就该好好劝劝她——莫要动心,尤其,莫要对不该动心的人动心。
”6 离别之痛她握着那纸,立在金麟台空旷的正院中,良久未语。春风穿堂而过,
带不起半点人气,只扬起她素青的衣角。庭中石阶缝隙里,新草已探出头,
却衬得这院落愈发寂寥,仿佛主人从未真正入住,只是匆匆过客。“此去江南,再无归日。
愿姑娘安好,不涉风雪。”字迹是他惯有的锋利,收笔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阿芜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小姐……将军他,他怎么不等您过来,
哪怕……哪怕说句话也好啊!”她替自家小姐不值,明明心里都惦记着对方。沈如晗垂眸,
指尖细细抚过信纸边缘,那微卷的纸角像是被一只犹豫的手反复捻过。她声音很轻,
几乎要散在风里:“他不是不等我。”顿了顿,她抬眼望向空荡荡的正堂,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灯火的余温与淡淡的酒气。“是不敢等。”阿芜怔住,不解地看着她。
“阿芜,”沈如晗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你以为这金麟台是什么地方?是恩赐?不是,这里从来都是天子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