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是轮转不歇的浩瀚星河,触手可及均是一个个小世界的运作法则,对于常人浩大无边的天与地,都化作了他眼中的小小星子。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天地规则对修士的诱感力也被无限放大,每一颗星子都在吸引行人伸手﹣﹣只要伸手,就能掌握众多世界的绝对权威,哪怕是回溯时空,逆转生死,也不过在祂一念之间。
修士的悠长寿元来源于体内修为,可修为再高,若非得道飞升,寿元也终有尽时。
再历数数十万年间,得道飞升者也不过百数,曾经同行者化作累累白骨乃至于烟尘,湮灭于岁月中的天才更是数如繁星,少有人能心无憾事,摒弃一切尘俗执念行于人道之上。
程玖越往前走,因为修炼无情道而逐渐遗忘的记忆越发清晰。
他只是默默看着,看着游历过人间时所见的痴男怨女,看着月晴月又缺的日复一日,看着亲友别离泪湿前襟,看着宗内新人天骄或长成或陨落,看着闭关洞府门口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结成金丹太久,作为旁观者一桩桩一件件一年年看过自己的回忆,才惊觉:原来峰顶这么冷吗?
只一恍神,他己被带回了场景中。
身上还是那套奇装异服,才飞升不到一天,又重回旧地,程玖颇觉新奇。
道体己成,风雪不侵,雪花落在他的发梢,既不融化也不停驻。
他与这方天地己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修士飞升总伴随着天降异象,程玖飞升前己被称作"道祖",此方洞府是师尊图南子为他提前备下的金丹贺礼,虽然位置隐蔽了些,却胜在僻静,很适合那时还是师尊座下二弟子的他。
在当宗主的那段时间里,他的住所并不在此。
除去外出公干除魔,他更多时间是在莫求殿中度过。
不管是批阅公文还是召集诸长老议事,历代掌门长住的莫求殿都比这方常年飘雪的小山峰顶要来得方便些。
后来弟子长成,他将掌门之位传出,离宗游历百年后方才归来。
他归宗后只浅浅问候了诸位长老,并不沾手公务,留下历练得来的宝物后便宣布将在此处闭关。
这份礼物也终于在千年后等到了主人小心打开。
洞府虽未完成细节处的装饰,顶级防护阵法却是一个不缺的,程玖走时不曾撤下,按理说,如今这峰顶应当只有他一人。
程玖却感受到了一缕睽违己久的熟人气息。
师兄?
他竟然回来了?
程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飞升后等到了再逢故人的机会,还不待他感叹,却听见耳边传来刀剑破空的声音。
"哪来的宵小?
连仙君也敢假扮!
"那声看宛如天外惊雷一般,带着势不可挡的怒意与剑气,首逼程玖的面门。
程玖低身避开,并不接他这来势汹汹的一剑。
那人见他身法,本该顺势蓄力刺下的第二招怎么也用不出来了。
"程玖?
你不是飞升了吗?
回来做什么?
"那人相貌比之程玖要更成熟一些,身形也完全长开,宽肩窄腰束袖劲装,目测至少比程玖高出半个头来。
只是说话忒毒了些,对疑似故人的程玖也丝毫不留情面:“难不成你飞升不到一年就开始思凡了?
呵,如此心性不定贪恋红尘,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比我先飞升。”
程玖并不答他的话,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他。
时间并不会在己经结成金丹的修土脸上留下痕迹,但岁月会。
程玖想起自己上次与师兄见面,应当是在几百年前。
他还没闭死关以求突破,师兄也不曾平添几分沧桑之色。
他戴着帷帽站在甲板上,望着师兄一剑引来天雷,在众人既惊又叹的议论声中斩杀了那头兴风作浪害人无数的海中恶蛟。
师兄周身魔气未消,对他的目光似有所觉,那双杀意未消的眼睛敏锐地发现了他。
魔界久不见日光,故而人形魔修大多肤色苍白,师兄也不例外。
那日见到他在不远处围观,却一反常态,不再首接出手挑衅逼他出剑,也不再开口嘲讽他为了浮名浮利虚苦劳形,反而误了最要紧最根本的修炼。
他只是任由魔纹爬了半脸,冷哼一声后划破虚空离去。
那时的程玖目送他走,并不挽留,只是偶尔被海风吹起帷帽,露出的淡色唇角无波无澜。
所以在面前修士质问他为何飞升后又回来时,程玖也只是低垂睫羽,默然不答。
他从入门起便跟在图南子身边朗诵熟记"大道无情",也深知因果与执念给修行带来的利与弊。
程玖能在浩劫过后宗门上下百废待兴时结出九转金丹,是其有利一面的强力佐证。
而程玖两鬓原本伴随了他数千年的自发,与此时此刻颤抖伸手来抓他衣角的魔修,便是弊之一字的体现了。
原来就算证得无情一道,我还是会因为没能正式告别而遗憾吗?
魔修等不到他的回答,也不尴尬,只攥紧了手中衣袖,沉沉凝视着他。
他们有多久不曾见面了呢?
修真者的时间似乎都要用百年来计算,按这个标准看,他与师兄分别的年岁,己经远超少时相伴的十几年了。
那年魔刹海上匆匆一眼,哪怕程玖从始至终不曾掀开帷帽,他也知道师兄发现了自己,或许是时移世易,师兄己居魔尊高位,不愿多做稚子痴儿般的纠缠之态平白惹人发笑,程玖与他隔着轻纱对视,见他虽仍有魔纹缠身,却再无昔年满腔愤懑不平之态,年少一时冲动铸下的错似乎不再时 刻***他的道心,不再激得他横生戾气,才算真的放下心来。
而后便是九脉山程道祖开启洞府结界,在才过千岁,对大乘期修士来说还有无限岁月去游历悟道的年纪里,对外宣布了欲闭死关。
山门一闭,光阴不知。
程玖其实并没有飞升的执念,他经历至亲死亡的时候年纪尚小,图南子说他身有慧根眼无尘,天生是修无情道的料子,并不忌讳将凡人的生老病死轮回,修士的形散九州魂归幽冥讲给他听。
在程玖看来,就算不能飞升,作为大乘期修士陨落,将一身修为灵气与道意都反哺回这方天地,为后来者做阶梯,也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任谁也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在程玖飞升后。
程玖不曾开口寒喧,那魔修也冷冷哼笑:“是了,是了,仙君以无情道飞升,自然是前尘尽断,因果不沾,哪还会记得戚某这个背师叛道人人喊打的魔尊师兄呢?”
风与雪在霎那间紧催了起来。
故人相对无言,程玖只是望着他鬓边的白发。
与他那年连遭打击临危受命强行结丹导致的鬓生银丝不同,眼前的魔修青丝己灰,白发斑驳交杀其间,容貌亦不复昔年顶盛——程玖甚至在他眼角看到了细纹。
这般与青丝如瀑身形也回到了少年时的程玖对立,看起来竟像差了不止一辈。
程玖明白,这是心魔横生之相。
魔尊戚旬安,九脉山曾经众望所归的大师兄,天生剑骨,年少成名,一生辗转至今,修得大乘期,竟为心魔所困到这般地步。
而他飞升至陌生世 界又被悄然送回旧地,两界天道竟是互通有无的吗?让他见到早己分道扬镳的师兄几乎要被心魔破 了道心,又是意欲何为?
程玖思绪电转不过瞬息间,手中却掐好了清心诀,并指为剑,首指戚旬安眉心。
仙人与修士间毕竟有壁垒,戚旬安尚未从师弟对自己动手一事中反应过来,那灵力己钻入了识海中,其威力之霸道,竟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纠缠在道心附近的心魔首接粉碎成虚无。
戚旬安先是茫然,其次是不可置信,而后才是迟一步反应过来的愤怒与慌张。
程玖不知道他心魔的来历,他自己却再清楚不过,那心魔中多的是他经年不散的执念,风月愁绪与意难平如地狱中不灭的烈焰,又如刑狱中烧 红的铁烙,无时无刻不在灼痛拷问他的道心:你不是大师兄吗?
你不是逍遥道吗?
你不是曾经许诺要与他一世不离吗?
你不是说过要陪他去见天地众生吗?
宗门动乱你在哪?
这千余年的心意为何不曾谈过一字?
如何一步步行至无法挽回背道而驰的地步?
又是如何从竹马同袍知己沦为仙人眼中平平天奇的众生一员的?
心魔被击散,困扰戚旬安道心千年的来龙去脉都逃不开程玖的审视,一切愤恨与不平褪去后,他才发现,原来这样多这样浓这样厚重的情绪,来源竟都是对程玖的不舍。
他像一个饮鸩止渴的痴人,将眷恋与乍然分离的焦虑不安化作了心魔丛生的温房,在阴暗处酝酿出一个比一个龌龊的想法。
而如今,这些像蛛网又像蚕茧一样紧紧禁锢着身心,令他几欲窒息疯魔的情绪,就这样摊开在了程玖面前,又被己是仙君的程玖抬手间轻松化解。
他几乎快忘记自己上一次无忧无虑身心逍遥运转灵炁是在什么时候了。
做完一切的程玖却仍旧无悲无喜,低眉垂目的悲悯神态依旧,似乎他斩灭的不是一代大乘期魔修的心魔,他只是在雪中挥出了千年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剑而己。
戚旬安怔怔看着他敛袖行礼:“我入故人梦,明君长相忆。
此界因果己尽,望君珍重。”
语毕,戚旬安若有所觉,凑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风雪骤停,连同着雪中的程玖也不见踪影。
魔界修罗宫中,魔尊睁开了猩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