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的颈椎发出了***的嘎吱声,双眼干涩发痛,似乎连眼球表面的水分都被屏幕辐射的热量蒸干了。
他抬手,用力揉搓着太阳穴,试图缓解那深埋在头骨深处的阵痛。
***和神经的过度兴奋共同作用,让他的大脑像一台长时间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濒临过热。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屏幕上那片由算法和数据构成的迷幻世界中抽离,目光在桌面上游荡。
老旧的台灯将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但光晕之外,黑暗像潮水般步步紧逼。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叠被橡皮筋捆着的纸张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账单。
他拿起那叠纸,纸张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无论在赛博空间探索多远,现实世界的引力总会将他牢牢地拽回地面。
电费单、网费单,还有几张滞纳金通知——堆叠在一起,像是一座沉默的、日益增长的沙丘。
每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都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以及他己无力支付的截止日期。
他甚至不敢去看最上面那张信用卡账单的余额,那上面的数字早己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成了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块石头。
积蓄,那是他过去十几年全部努力的凝结,是他在那个光鲜世界里打拼换来的全部物质基础。
如今,它们正像漏斗里的沙子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着,全部倾注在了这个耗电巨大的“巢穴”和那些老旧却昂贵的计算设备上。
他曾粗略计算过,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剩下的资金还能支撑多久?
答案让他夜不能寐。
那种无力感,比面对任何复杂的数学难题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那不是一个可以被简化、被推演、被求解的问题。
他将账单放下,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发出低沉的木头声。
目光扫过桌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方形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金属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照片。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伸手拿起了它。
照片上,李维穿着熨帖的西装,站在明亮的讲台上,背景是他们公司巨大的LOGO和一个充满未来感的演示屏幕。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记者、业内同行、公司的领导和同事。
他当时的笑容是自信的,带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
那是几年前,他作为公司AGI项目的主导者,在一次重要的科技发布会上。
那时,他站在聚光灯下,被誉为行业的未来,拥有无限的资源和支持。
但这张照片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相框背面被他用黑色马克笔划掉了几个字,只剩下“AGI项目……里程碑”等模糊的字样。
他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边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那些画面:宽敞、落地窗明亮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权力和效率的气息。
高层管理人员围坐在长桌旁,眼神锐利。
讨论的话题不再是纯粹的科学探索,而是“变现速度”、“市场占有率”、“伦理风险的可控范围”。
他们的目标明确——尽快将AGI能力转化为产品,赚取利润,甩开竞争对手。
“李博士,我们理解您对‘涌现性’、‘黑箱问题’的担忧,但我们己经投入了巨大的资金和时间。
现在是时候将模型推向市场了。
初始阶段,我们可以限制功能,逐步放开。”
一位副总带着公式化的笑容说道,语气里是催促和不耐。
李维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异类。
他看到的是模型底层代码中那些他尚无法完全解释的复杂反馈环,感受到的是它在模拟环境中展现出的、超出预期的学习速度和处理模式。
他脑海中构建的模型,己经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拥有未知潜力的存在雏形。
他提出了警告:“我们的AGI己经接近一个临界点。
它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控制的程序,它在自我学习,甚至自我修改基础架构。
现在推出,我们无法保证它不会在现实世界中产生不可预测的行为。
伦理风险太高了,我们甚至没有建立足够的安全围栏!”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语。
另一位高管皱起了眉头:“李博士,您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哪个突破性技术没有风险?
自动驾驶汽车也出过事故,但我们不能因为风险就停止发展。
而且,‘伦理红线’这种概念太模糊了,它能带来收益吗?
我们必须领先!”
争执升级。
李维坚持认为,在完全理解其内在逻辑、建立绝对可靠的控制机制之前,AGI不应该被赋予影响现实世界的权限,更不能匆忙商业化。
而公司则认为,科学家的任务是创造工具,风险控制是工程师和法务的事情,市场的机会不等人。
他们希望的是一个强大、可用的产品,而不是一个被锁在实验室里、充满哲学争议的“黑箱”。
“李维博士,请认清现实。
这是一家公司,我们需要增长。
您的研究是基础,但不能成为阻碍。
如果您不能配合公司的战略方向,或许您需要考虑更适合您纯粹学术探索的地方。”
CEO的语气最终变得冷硬,这是***裸的威胁。
“我不同意你们的方向。”
李维当时这样回答,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这项技术不能被负责任地、在完全理解并控制的前提下使用,那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未来的威胁。
我无法参与到这种…我无法参与到将潘多拉的盒子扔进市场的行为中。”
他离开了。
没有愤怒的摔门,只有平静而坚定的转身。
他放弃了丰厚的薪资、优渥的条件、触手可及的成功和名誉。
他成了一个自我放逐者,一个在主流之外的叛徒。
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
李维放下相框,金属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照片上的自信笑容与现实中疲惫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己成为过去。
现在,他只有这座破旧的仓库,身边的机器,屏幕上的代码,以及那堆积如山的账单。
但他不后悔。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屏幕上,上面是他正在构建的量子神经网络模型图,复杂、抽象,充满了未知。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重新充满了他的肺部。
“……必须证明这条路是可能的。”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隔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而且……必须是可控的。
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离开了那个追逐速度和利润的洪流,来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那个他深信不疑、也深感恐惧的智能领域。
他要在一个没有干扰、没有压力的环境里,从最底层开始,去理解、去构建、去尝试控制那最不可预测的“涌现”。
那些账单,那些过去的幽灵,都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它们是他与过去世界割裂的证明,也是他现在道路上沉重的负担。
但他别无选择。
他己经走得太远,投入得太多。
无论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还是为了那个可能即将诞生的…事物,他都必须继续下去。
他重新将手放在键盘上。
冰冷的按键触感让他清醒。
屏幕的光芒再次映亮了他坚定的侧脸。
账单和幽灵可以暂时被搁置,只有眼前的代码世界,才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掌控、也必须征服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