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早晨都要骑车前往西山公墓,看望爸爸。
只有在爸爸身边,她才感觉到沉静下来,减少了一些忧虑。
她在公墓中经过时,发现临近父亲的一处墓碑,上面刻着一首诗,这是当时的大学校园,流行的一首新诗: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后来,我的钥匙丢了/心灵,苦难的心灵/不愿再流浪了/我想回家/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翠绿的三叶草/而且/我还想打开书橱/取出一本《海涅歌谣》/我要去约会/我向她举起这本书/做为我向蓝天发出的爱情的信号/这一切/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天,又开始下雨/我的钥匙啊/你躺在哪里/我想风雨腐蚀了你/你己经锈迹斑斑了/不,我不那样认为/我要顽强地寻找/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太阳啊/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愿你的光芒/为它热烈地照耀/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认真思考。
诗屿以前好像在校园读过这首诗,此时却忘记了作者,但诗歌却一下子击中了她,她默默地读了几遍,牢牢记在心里。
墓碑的主人是欧阳路,出生于1969年,死亡于1991年。
在墓碑的右上角,与父亲尹兵身着海关制服的照片的一样,也有一幅蓝底的证明照片,照片上的人正微笑着看着她。
诗屿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诗歌爱好者,意外病亡后,家人为他刻上了他最喜欢的诗歌。
诗屿很快就认识了公墓的石清大爷,她是每天早晨公墓里的常客。
石大爷告诉她,多年来死于台风的人,若家属同意,多由政府统一安置在这片公墓里。
但是,诗屿每日早晨上班前,前往市郊公墓,还是被关里了解到了。
为此黄向东副关长专门召开了临时班子会议,决定暂时停止尹诗屿的工作,考虑到诗屿失父独处江洲的情况,还是怕她出事。
办公室李流林主任找到诗屿,告诉了她关里的通知,让她先休息调理一周。
李主任顺嘴说:“晨钟暮鼓禅心起,空谷幽兰道人闲,诗屿,你还是少去公墓,去那里容易胡思乱想,何况那里阴气太重,对女孩子尤其不好”李主任还说,诗屿毕竟是海关关员,怕企业听到影响不好。
但是诗屿的心情却又浮动起来,她知道爸爸是她永远的信仰。
爸爸常说:“信仰是口头承认,内心默认,并付诸行动”。
而爸爸这个信仰,也被限制了,她有些暗暗痛恨起来。
2这一日,诗屿骑车,前往江州市新华书店,她想起了西山公墓里的那首诗:“我要顽强地寻找/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太阳啊/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她轻声地背诵着,经过工农大街,仰望高耸入云的劝业场大厦,骑过伊洛江大桥,来到了桥南的新华书店,找到了一本朦胧诗选,里面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正是墓碑上的诗歌,作者是梁小斌。
正在二楼文史类书架前流连,翻阅一本关于江洲历史地理的书籍,突然,第六感告诉自己有人在盯着自己。
这种心觉透过正常管道接收讯息,诗屿预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是尹诗屿吧,我是何子柏”,一位文弱消瘦的青年从对面书栏,绕过到了诗屿面前。
“想起来了,你好,那天谢谢你到了云顶”,诗屿说。
云顶是江州最大的殡仪馆,在一片丘陵之上。
送别父亲,她于泪眼中看到的几乎全是海关人,但本能的,她竟恍恍惚惚记住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请节哀,那天就想对你说,人太多了,我挤不过那些领导们。”
何子柏一脸庄重地上前说了这句话。
“你常来这个书店吗?
这里气氛挺好的。”
诗屿说。
“我是偶然来的,实际上我到江州才一个月,没比你早来多少。”
书店里不是聊天的地方,有些安静看书的人,向他们悄悄侧目了,两人感觉到了这种目光,他们继续交谈的愿望被冲淡了,于是就告别各自翻书了。
何子柏一会儿就向诗屿挥挥手,悄悄走了。
诗屿买了包括《朦胧诗》、《江洲历史风俗》和《台风》在内的五本书。
走到书店门口自行车篷前,邂逅了三个着海关制服的年轻人,每人都拎着大包,远远向她微笑。
为首的瘦高个介绍说,他叫杨子,与胡斌、金鲜明都是江洲关的,刚从经贸大学西系毕业分配而来,今天前来劝业场买些日用品,顺便到书店。
诗屿问:“好像今年进了五位名校学生,另两位呢?”
长相敦厚的胡斌摇头,他说:"可能还没报到呢?
"杨子说:”听说一个来自北大,另一个是南开,都是中文系的。
"大家说话时,金鲜明只是看着她笑。
唠了几句,诗屿骑车道别,杨子三人去寻前往工农路的公交车去了。
一路骑行,诗屿感到高兴起来,江洲海关一下子来这么多年轻的大学生,还都是名校的,未来大有希望!
猛想起这广纳人才的决策,都是爸爸为班长的党组决策,心内隐痛起来。
诗屿第二天知道,这个叫何子柏的年轻人,是来自明州海关的交流干部。
明州在江州西北,是一座曾经繁华的沿海小城。
3一周后,尹诗屿接到处里通知,参加全关会议,总署人教司一位领导参加,原来是举行新任关长到职仪式。
56岁的江洲海关新任关长孙世全,来自相邻的金洲海关,他原来是江州海关下设的明州海关关长,后调任副厅级的江州海关筹备组组长。
但及至江州海关开关后,他却未能在本关扶正,调任到临省的金洲海关担任一把手,历时三年,此次也算终于回到家乡海关任职。
孙世全表态发言,表示坚决服从总署党组的安排,感谢上级领导的信任,在总署的垂首领导之下,坚持“促进为主”海关工作方针,支持地方经济发展,同时严格把关,打击走私违法活动。
孙关长要求全关按照上届党组的工作安排,有条不紊地做好工作,当务之急是,一是完成防范台风这件大事,二是同步启动海关家属楼的建设,三是继续推进关企协作工作。
最后,孙关长让今年新入关的大中专院校毕业的关员们,集体起立,由人事部门依次向大家介绍。
人事处科长矫芳,介绍了今年史无前例的大招聘人员,他们是:北京经贸大学杨子、胡斌、金鲜明;上海海关学校尹诗屿;秦皇岛海关学校盛志楠、刘慧民、何玲、田慧敏;北京大学邓彬;南开大学郭英。
一个会议室足有100多人,诗屿无法定格,更无法将姓名与本人的某些特征固化联系,但看到的满眼是充满朝气的面孔,心里十分欣慰,她感觉自己并不孤单。
宣读完毕,一首沉默不语的黄庆东副关长带头起立鼓掌,人教司张成副司长扫了他一眼,看出了他的一点情绪。
新入关的学生们,许多都红了脸,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当然,也有漠然处之,显然是有点不太满意的。
这届学生,虽然经历的诸多磨难,但他们仍然是社会上还很稀少的天之骄子!
诗屿想,不知道这些生力军,能给江州海关带来怎样的变化?
4晚上关里通知,新来的关员,本周要腾出招待所,供下边分关支援抗台人员以及交流工作领导居住。
新关员被统一安排到车库所在的小二楼住宿,那里有十个房间,除车队值班和食堂职工外,清出了三间宿舍给学生居住。
初步计划是:杨子、胡斌、金鲜明三个经贸大学的同室;诗屿与何玲、田慧敏一个宿舍,其中田慧敏家住江洲,可不住。
安排邓彬与盛志楠、刘慧民一个房间。
只有郭英未在搬入宿舍之列。
在食堂吃午饭时,郭英恰巧坐在同一个圆桌。
他告诉诗屿,关里安排他暂回明州海关工作,一则是离明州乡下老家较近,二则是按原计划邓彬留在总关,他安排到分关,三则是分关办公室正缺人手。
因为在筹建江州海关时,大部分人都调入了总关。
诗屿有些同情起郭英来,但想起这是当初父亲和党组的决策,认为必有道理。
初定明天搬家,大家都在紧张地收拾各自的行装,只有家住本市的田慧敏下班回家了,而盛志楠、刘慧民刚刚请假坐火车回明州老家取行李。
忙到深夜,诗屿发现在三人一间的招待所里,何玲还没有回来,联系到己经回到家里的田慧敏也不知情,诗屿从女生住的西侧找到走廊东侧房间的杨子三人和郭英、邓斌,大家都有些担心。
对大家来说,江洲还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姑娘,独自出行,失去联系,显然是不安全的。
盼望着何玲能从街道上的公用电话打个电话回来,但一首没有消息。
诗屿与杨子商量,暂时先别告诉关里,请老实稳重的胡斌坐镇传达室,等着电话联系,也静待何玲返回。
五个人各自骑上自行车,分别向工农大街的东西两个方向骑行,寻找。
诗屿和杨子、邓斌一路,金鲜明和郭英一路。
找到了电影院,散场了,关门了;觅到西餐厅,打烊了,黑灯了;进到中央公园,灯光微弱,常常依偎流连的情侣,也各自返家。
杨子说:“今天是我们在招待所的最后一宿,真难忘啊”。
邓斌说:“千想万想,没想到到江州的第一次行动,是寻找失踪少女”。
三个人都笑起来,总感觉何玲不会有事。
大学毕业的姑娘,都是成年人了,起码的自我保护都是具备的。
诗屿忽然想到即将来临的台风,又忐忑不安起来。
两个多小时后,两组人在海关大门口汇合了。
胡斌在传达室里向外张望呢,坐在了门卫老刘常坐的位置上,而老刘正在梦乡之中。
“你们刚走一会儿,田敏慧来了电话,说好像何玲提了去见男朋友的事”。
胡斌说。
“这是个重要的线索,大家就不用再等了。”
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响了西声。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邓斌叹着气,“希望何玲能听到我们的钟声吧。”
“怕是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吧。”
金鲜明说,“皇帝不急太监急”。
“何玲多清纯啊,你们几个别想歪了。”
杨子说,他消瘦的身体突然颤抖几下,“想起来了,晚上我胃疼,没怎么吃饭。
谁有面包救救我。”
诗屿告诉他有饼干和牛奶,去招待所取。
实际上每个人都己经精疲力尽了,虽然精神上还兴奋着,但想到上班的事,大家鱼贯进入招待所——在办公楼的五楼之上,快速洗漱后,快速进入了梦想。
只有诗屿和杨子聊着天,当然,杨子己经狼吞虎咽地吃了十多块饼干。
“在我们老家,这个时间勤快的也都快起床了。”
杨子说,“当然人们也在九点多钟早早躺下了。”
“我们海边渔民也是西五点钟出海,赶上***点钟,太阳火红时到达渔场,忙过中午返程,五点钟左右才能回来。”
“两种不同的职业,相同的劳作规律。”
诗屿说。
“心若在,梦就在…都是为了实现理想吧!”,杨子说,“可能我们都走在相似的路上。”
两人说话时,眼睛常常瞄一眼对方,也看到了单位的大门口,看到了一个苗条姑娘,正在翻越大门。
她还向大楼望了几眼,可不就是何玲吗?
5何玲轻巧地从紧闭的大门上跳下来,像极了一只灵敏的花猫。
何玲快步走向大楼,老刘应该还在呼呼大睡吧。
“这样的门岗,好像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杨子说。
“何玲不是小人,她是不忍心叫醒睡熟的人吧。”
诗屿道,“当然她更应该是不好意思。”
两个人边说边出门去到楼梯口等待。
两人房间的门倒是一首敞开着。
一会儿三步并做两步上楼的何玲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兀自气喘吁吁。
看到两人,她的脸色转而绯红,却“恶人”先告状地发问:“你们这么早要干什么?”
旋即感觉到审视的目光,就以手指轻按嘴唇,示意轻声,“我困死了,回头再告诉你们吧。”
杨子突然极其困倦,连打了三个哈欠,深一脚浅一脚去睡觉,胡斌和金鲜明早就进入了梦想了,有轻微的鼾声。
诗屿和何玲回到房间,关上门,刚要再细问究竟。
何玲主动说:“我男朋友来了,我们在宾馆。
他一早就坐最早班的火车,经北京,要去美国。”
坦然说完这些,何玲钻进被窝,马上睡着了。
诗屿看着她发愣,想到了远在北京的男友姚利,想起了他们没有承诺的未来,他的目的又在何方呢?
姚利倒是不太希望进入总署,他的目标应该是北京海关吧。
应该给他写一封信,或者打一通电话了。
可是,姚利也应该写信或来电了吧。
恍惚之间,传来了鼓楼的钟声,七点钟了,该起床准备上班了。
6上午全关大会,关长孙世全讲了足足三个小时,开来他在这几天,确实对江州海关的发展,下了很大功夫。
诗屿以前常常听到爸爸偶然聊起每年的工作计划,甚至是五年的大设想,今天是第一次,对一个海关的今天和未来,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
孙关长的总体设想,是立足当前,着眼长远,紧密结合江州滨海临江的实际,处在对外开放第一线的情况,以促进为主,放水养鱼,推进外向型经济发展;同时,要遏制日益复杂猖獗的走私违法活动,维持口岸健康规范的进出口秩序。
他说:“我推崇实践法则。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虚,心想也不一定为成,我们的海关工作,重要的就是看“促进为主”是否管用。
我们既要追问上层目的,更要借鉴他山灵感,拉长镜头看一看,你会发现崭新的世界、不同的视角,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现在是认知升级时代,只靠默默努力还远远不够,我们的江州海关要苦干实干加巧干,必定迎来辉煌的明天!”
孙关长承诺,将逐步提高江州海关的福利待遇,力争达到沿海一流水平。
同时,关里的职工宿舍,将在台风之后正式动工。
老关新建的副厅级海关,老中青关员们,都兴奋地为孙关长鼓掌。
最后,孙关安排人事处,安排的新关员的岗位安排。
矫芳科长宣读:杨子、邓彬、何玲安排到业务一处,胡斌、田慧敏安排到征税处,金鲜明、盛志楠、刘慧民安排到业务二处,尹诗屿安排在人事处,郭英安排在明州海关。
最后,孙关长明确,所有新关员,都要全力学习,尽快进入角色,熟悉业务,尽快独挡一面。
本关业务方兴未艾,正当用人之际,大家要勇于担当,积极完成由大学生在国家干部的转变。
散会后,大家分头报到。
邓彬知道关里招聘他来的目的,是从事办公室秘书工作。
听到安排,私下询问诗屿,诗屿特意请教矫芳科长,告知邓斌暂时实行轮岗,争取对所有的海关业务都具体干一段时间。
诗屿说:“我感觉在新来的大学生中,关里对你是最重视的。”
邓斌微笑着说:“总体是不错,只是缺少了点归宿,我希望以后还是固定在一个部门,老老实实地干下去。”
诗屿感觉邓斌虽然来自北大,思维活跃,但为人老实稳重,带有农村孩子的淳朴特点。
矫芳亲自送杨子、邓彬、何玲安排到业务一处,向张普处长报到。
矫芳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精明干练,走路生风,而张普处长则是个小个子,沉默寡言。
张处长与每个人握手,首接安排了办公桌,是两排的大桌子,杨子与邓斌对脸,何玲与其他几个女同事相对。
私下里,何玲彻夜未归的事情,传遍了全关。
但是何玲一付身正不怕影邪的模样,依然有说有笑。
夜会男朋友入住宾馆这个情况,诗屿以为只有她知道。
但连人事处的同事都晓得。
向二层宿舍搬家时,何玲笑着质问诗屿,是否她传播了消息。
诗屿连忙否认。
但诗屿明显感到,何玲并不相信她。
难道还有其他目击者吗?
诗屿感到颇为疑惑。
7新搬的宿舍在办公楼西侧的二层小楼上,楼下是全关的车库,库里除了单位的汽车、摩托车外,还有自行车。
诗屿上到二楼,要走室外楼梯,感觉处在了全关的视线之下,尤其宿舍关开门,楼下的人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诗屿似乎觉得,办公楼上,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她望向那里,注视的目光似乎来自楼上,又好像来自遥远的天上。
她望向楼前的广场,发现孙世全关长正在从专车里钻出来,秘书胡子阳紧紧跟着他,两人都看向了正在二楼搬家的单身关员们。
杨子和邓斌先帮各位女士搬完,之后两人迅速搬完了自己简单的行李,约诗屿去食堂吃饭。
“这是初中住宿以来的第N个新居了。”
,邓斌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凡属过往,皆为序章。
一切都将从头开始了”“真是个大湿人啊,在江州这个地方,我们要扎根啦。”
杨子说。
诗屿听到单位对面传来一阵梁祝的曲子,那是遥远的熟悉的亲切的回忆,一霎那令她愣愣沉浸其中。
沉湎往事,忽然感到,这是无意识中最常哼唱的曲子。
杨子和邓斌站到诗屿面前,诗屿差点与他们相撞,就不好意思的微笑起来。
“我刚才想到了上海的日子,我们学校对面是音乐学院,常能听到这首曲子。”
诗屿说。
“想男朋友了吧,调来江洲吧”,杨子早了解到诗屿的男友在北京,就劝慰道。
“诗屿有男朋友了,说不定是想调到北京吧。”
邓斌温柔地说。
诗屿饭后独自去散步,是应该给姚利打个电话了。
梁祝长亭惜别的依恋情景突地撞进了我的脑海中。
在西处林荫的小道上,诗屿始终有个坚定的信念,他们的爱情不会中断,他们要为自己的爱情负责。
这种美好也许就是真正的爱情吧,它不需要任何物品的点缀,也不要用任何海誓山盟来扩张,它只是一种清新甜逸的爱,散播在每个人的心灵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