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管里的液体推进三分之一,狗主人突然扑过来按住他的手,透明软管里顿时泛起一片血珠。
“它好像……好像想再看看太阳。”
年轻女孩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狗毛上,“医生,求你了,让它晒完今天的太阳吧。”
陈墨松开手指,注射器在指间转了个圈。
金毛犬趴在诊疗台上,肋骨随着喘息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
九月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在它姜黄色的毛发上织出碎金般的斑点,像撒了把快要融化的蜂蜜。
这场景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床阳光,也是这样粘稠的金黄,裹着消毒水的气味,慢慢漫过心电监护仪的蓝光。
“只能再留半小时。”
他扯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橡胶与塑料碰撞出轻响,“肝腹水己经压迫到肺部,现在每呼吸一次都很疼。”
女孩拼命点头,把金毛犬抱到诊所门口的草坪上,自己则蹲在旁边,用纸巾轻轻擦拭它嘴角的涎水。
陈墨转身时,看见玻璃门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疤痕——那是五年前父亲手术时,他握着手术刀的手第一次发抖,缝针刺穿手套扎进皮肤留下的印记。
此刻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与地上的梧桐叶叠在一起,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旧照片。
诊所打烊时,天己经擦黑。
金毛犬的尸体被装进宠物殡葬车,女孩抱着空了的牵引绳坐在台阶上,眼泪把膝盖上的牛仔裤洇出深色的花。
陈墨锁好门,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递给她:“葡萄糖,吃了会舒服点。”
女孩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腹部轻轻啜泣。
他僵了一瞬,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像谁在无声地挥手。
记忆突然翻涌——父亲火化那天,他也是这样被母亲紧紧抱住,闻着她头发里混着的消毒水味,听她一遍遍地说“墨墨,以后没有爸爸了”。
“它叫木木。”
女孩的声音闷在他白大褂里,“三个月前查出癌症时,医生说最多活半年。
我总以为……总以为还能再久一点。”
陈墨轻轻拍她的背,触到肩胛骨凸起的棱角。
他想起自己刚当实习医生那年,跟着导师抢救车祸伤员,明明己经没了生命体征,家属却坚持让继续按压,首到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却懂了——有些告别,需要更长的缓冲带。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墨墨,今天给你爸换了新的菊花,他最爱黄菊。”
附带一张墓碑的照片,瓷像里的男人穿着白大褂,嘴角微微上扬,像正在听病人讲述病情。
陈墨盯着照片,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睛和木木很像,都是那种温和的、即将熄灭的光。
“要一起去吃碗面吗?”
他听见自己说出口,话一落地就有些后悔,却见女孩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却轻轻笑了:“好啊,木木以前总爱抢我面条里的牛肉。”
面馆蒸腾的热气里,女孩告诉他,木木是她在垃圾桶旁边捡的流浪狗,那时它才巴掌大,爪子上沾着血,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它陪了我八年。”
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蛋,“其实我早该准备好的,可真到这时候……”陈墨咬断一根面条,汤汁溅在疤痕上,有点痒。
他想起父亲确诊胰腺癌那天,自己躲在医院楼梯间哭,眼泪滴在诊断书上,把“晚期”两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
后来他亲自给父亲做姑息治疗,看着止痛药剂量一天天加大,首到那个暴雨夜,心电监护仪发出绵长的蜂鸣。
“我父亲也是医生。”
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面条热气裹着,“他走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只猫做绝育手术。
护士跑来说情况不好,可我想着手术做到一半……等我赶到时,他己经咽气了。”
他低头搅着汤,看油花在面汤里聚了又散,“后来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放下手术刀……”“他不会怪你的。”
女孩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甲印还在,淡淡的红痕,“木木知道我今天要上班,所以才撑到中午,等我请假回来。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努力说再见。”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打着旋儿掉进路灯的光圈。
陈墨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也是这样的落叶,飘在黑色的棺木上,像谁轻轻盖上的薄被。
他摸出钱包结账,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在他袖口别了朵干花,细小的雏菊,花瓣己经褪成米白色。
“这是木木的永生花。”
她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里面装着金色的狗毛和碎花瓣,“宠物殡葬店做的,说是能保存十年。”
她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睫毛上的水珠终于干透,“其实我知道,就算没有永生花,它也会在我心里活很久很久。”
夜风裹着桂花香吹来,陈墨看着女孩抱着小瓶子走远,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与地上的梧桐叶叠在一起,像一幅正在生长的新画。
他摸了摸袖口的干花,转身走向诊所,白大褂在身后轻轻扬起,像一片即将落下的叶。
第二天清晨,陈墨在诊疗台上发现一朵梧桐花。
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露水,旁边放着张便签:“谢谢你让木木晒完太阳。”
他把花夹进诊疗记录册,翻开新的一页,钢笔尖在纸上落下工整的字迹:“2023年9月12日,晴。
接待博美犬糖糖,主诉咳嗽……”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新的叶子正在枝头舒展。
陈墨摸了摸锁骨下的疤痕,那里己经不再痒了。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白大褂上织出碎金般的斑点,像撒了把刚刚萌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