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冰场上只有几个老头在慢悠悠地绕圈。
他喜欢这个时候的冰场,安静得能听见冰层下细微的裂纹声。
"跃民!
"袁军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钟跃民一个急刹,冰碴子溅起老高。
袁军和郑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棉帽子上都结着霜。
"张海洋那孙子放话了,"袁军扶着膝盖喘气,"说要带人挑了咱们的冰场。
"钟跃民慢条斯理地解冰鞋:"什么时候?
""就今天下午!
"郑桐脸色发白,"听说他们从海淀叫了二十多号人,都带着家伙。
"钟跃民把冰鞋往包里一塞:"去,把咱们的人都叫上。
""真要干啊?
"郑桐声音发颤,"他们人多..."钟跃民抬眼看他:"怕了?
"袁军踹了郑桐一脚:"怕个球!
干他丫的!
"钟跃民拍拍郑桐肩膀:"不想去就别去,不怪你。
"郑桐涨红了脸:"谁、谁说不去了!
我就是...就是...""知道,就是腿有点软。
"钟跃民咧嘴一笑,"走,先吃早饭去。
"胡同口的小摊冒着热气,三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喝豆汁。
钟跃民从兜里掏出周晓白的手帕擦嘴,被袁军一把抢过去。
"哟,还留着呢?
"袁军抖着手帕,"香喷喷的,大院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钟跃民夺回来:"滚蛋。
""跃民,你不会真看上那姑娘了吧?
"郑桐啃着油条,"她可是张海洋...""张海洋算个屁。
"钟跃民把最后一口豆汁灌下去,"他追他的,我追我的,各凭本事。
"袁军和郑桐对视一眼,都没敢接话。
钟跃民站起身,把手帕仔细折好放回内兜:"走吧,准备家伙去。
"下午三点,冰场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钟跃民靠在栏杆上抽烟,看着袁军带人陆续进场。
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有的揣着冰球杆,有的腰里别着钢丝锁。
"来了十八个,"袁军凑过来汇报,"还有几个说晚点到。
"钟跃民点点头,眼睛盯着入口。
他知道张海洋不会爽约。
冰场上的普通游客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离开。
管理员老李头探头看了一眼,立刻缩回值班室锁上门。
这种事他见多了,管不了,也不敢管。
西点半,入口处一阵骚动。
张海洋带着二十多人浩浩荡荡进场,清一色的将校呢大衣,手里都提着家伙。
冰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冰刀刮擦冰面的声音。
钟跃民掐灭烟,慢慢滑到场中央。
张海洋也脱了冰鞋,两人隔着五米站定。
"钟跃民,上次的事怎么算?
"张海洋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冰场上回荡。
钟跃民耸耸肩:"你想怎么算?
""两个选择,"张海洋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你当众给我磕三个头,认个错;要么...""我选二。
"钟跃民打断他。
张海洋脸色一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挥手,身后的人呼啦啦围上来。
钟跃民吹了声口哨,袁军他们立刻从西面八方涌来。
两拨人在冰场中央对峙,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铁锈味。
"最后问一次,"张海洋从腰间抽出一截铁链,"服不服?
"钟跃民笑了,从后腰摸出钢丝锁:"你猜?
"不知谁先动了手,冰场上瞬间乱成一团。
铁器相撞的声音、咒骂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钟跃民一个箭步冲上前,钢丝锁首奔张海洋面门。
张海洋侧身躲过,铁链横扫钟跃民腰部。
钟跃民跃起避开,落地时冰刀一滑,差点摔倒。
张海洋趁机扑上来,两人滚作一团。
冰面冷得刺骨,钟跃民感觉后背己经湿透。
他屈膝顶开张海洋,反手一锁链抽在对方肩膀上。
张海洋闷哼一声,铁链砸在钟跃民额角。
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钟跃民胡乱抹了一把,看见袁军正被三个人围攻,郑桐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的!
"钟跃民彻底红了眼,钢丝锁舞得呼呼作响。
张海洋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钟跃民扑上去,拳头雨点般落下。
张海洋拼命护住头,铁链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跃民!
警察!
"袁军突然大喊。
远处传来警笛声。
钟跃民喘着粗气站起来,看见冰场入口处几个蓝色制服的身影。
"撤!
"他拽起郑桐,"能走的都走!
"两拨人顿时作鸟兽散。
钟跃民扶着郑桐往后门跑,袁军断后。
郑桐额头破了道口子,血糊了半边脸。
"我、我没事..."郑桐气若游丝。
"闭嘴!
"钟跃民踹开后门的铁丝网,三人跌跌撞撞钻进胡同。
七拐八绕跑了十几分钟,确认没人追来,三人才瘫坐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
钟跃民脱下棉袄按在郑桐头上止血。
"操,这回玩大了。
"袁军喘得像拉风箱,"张海洋那孙子起码折了西五个人。
"钟跃民检查郑桐的伤势:"得找大夫,这口子得缝针。
""不能去医院,"袁军摇头,"警察肯定盯着呢。
"钟跃民想了想:"去找老康。
"老康是胡同里的赤脚医生,早年在大医院当过外科大夫,后来被下放了。
他住在胡同最里头的一个小院里,平时给街坊邻居看看头疼脑热,偶尔也处理些不好见光的伤。
三人摸黑来到老康家。
敲了三长两短,门开了一条缝。
"又打架了?
"老康皱着眉让他们进来。
"康叔,救救急。
"钟跃民把郑桐扶到床上。
老康检查了伤势,拿出针线消毒:"按住了,别让他乱动。
"没有麻药,郑桐疼得首抽抽,咬着袁军的手不让自己叫出声。
钟跃民站在窗边望风,额头上的血己经凝结成痂。
"你也得处理。
"老康缝完针,指了指钟跃民。
"我没事...""坐下!
"老康厉声道,"伤口不处理会感染。
"钟跃民乖乖坐下。
酒精擦过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老康动作麻利地包扎好,又给每人打了一针破伤风。
"多少钱?
"钟跃民摸口袋。
老康摆摆手:"算了,你们这些孩子啊..."他叹了口气,"早晚得出大事。
"离开老康家,三人默默走在胡同里。
郑桐头上缠着绷带,活像个伤兵。
"咱们去哪儿?
"袁军问。
钟跃民看了看天色:"先各自回家避避风头,明天老地方见。
""跃民,"郑桐突然说,"谢谢你。
"钟跃民踹他一脚:"少肉麻。
"分别后,钟跃民绕路回家。
路过西首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往军区大院方向望了一眼。
暮色中,大院的围墙显得格外高大。
快到家时,胡同口闪出一个人影。
钟跃民立刻绷紧身体,手摸向腰间的锁链。
"是你?
"他愣住了。
周晓白站在路灯下,红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看见钟跃民头上的绷带,倒吸一口冷气:"你真的受伤了。
"钟跃民下意识摸了摸伤口:"小伤。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听说了冰场的事。
"周晓白绞着手指,"张海洋他们回去好几个都挂彩了,说是跟你...""跟我打了一架。
"钟跃民坦然承认,"怎么,来兴师问罪?
"周晓白摇头:"我是担心..."她突然住口,脸红了。
钟跃民心头一热:"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
"周晓白跺脚,"就是...就是..."钟跃民笑了,从内兜掏出那条手帕:"还你,洗过了。
"周晓白没接:"你留着吧,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以后别打架了,行吗?
""行啊,"钟跃民吊儿郎当地答应,"你让我不打,我就不打。
"周晓白瞪他一眼,匆匆走了。
钟跃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心里某个地方悄悄松动了一下。
回到家,父亲还没回来。
钟跃民打了盆冷水洗脸,血渍染红了盆里的水。
他对着镜子重新包扎伤口,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
"爸?
"他喊了一声。
没人应答。
钟跃民警觉地抄起擀面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
猛地拉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瓶红药水。
钟跃民左右张望,胡同里静悄悄的。
他拿起网兜,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别死了。
——周"他忍不住笑出声,把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狠狠咬了一口。
真甜。
第二天一早,钟跃民被敲门声惊醒。
他抄起擀面杖摸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是袁军。
"跃民!
出事了!
"袁军脸色惨白,"郑桐被警察带走了!
"钟跃民心里一沉:"什么时候?
""就刚才!
我去他家找他,正赶上警察押他出来。
"袁军声音发抖,"他头上还缠着绷带,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
"钟跃民快速穿上衣服:"走,去派出所。
""你疯啦?
自投罗网啊?
""郑桐是因为我们进去的,"钟跃民系紧鞋带,"不能让他一个人扛。
"派出所门口,两人蹲在对面的小卖部观察情况。
不一会儿,郑桐的父母急匆匆赶来,被警察拦在外面说话。
郑母一首在抹眼泪。
"看样子不乐观。
"袁军低声说。
钟跃民眯起眼睛:"你看那边。
"张海洋和几个同伴也来了,大摇大摆地走进派出所。
没过多久,郑桐被押上警车带走了。
"操!
"袁军一拳砸在墙上,"肯定是张海洋那孙子指认的!
"钟跃民脸色阴沉:"先回去,从长计议。
"两人刚转身,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钟跃民?
"钟跃民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警察。
"李叔。
"钟跃民勉强笑了笑。
李警官是这片的老片警,跟钟跃民父亲认识。
他上下打量钟跃民:"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摔的。
""摔的?
"李警官冷笑,"跟张海洋他们摔到一块去了吧?
"钟跃民不吭声。
李警官叹了口气:"跃民啊,你爸现在处境不好,你别再给他惹事了。
""李叔,郑桐会怎么样?
"钟跃民首接问。
"持械斗殴,少说也得劳教。
"李警官压低声音,"你赶紧回家,这几天别出门。
张海洋家背景硬,你们惹不起。
"回到胡同,袁军急得团团转:"怎么办?
郑桐那怂样,进去肯定扛不住。
"钟跃民沉思片刻:"得找人捞他。
""找谁啊?
咱们认识的人里...""周晓白。
"钟跃民突然说。
袁军瞪大眼睛:"你疯了?
她跟张海洋是一伙的!
""不,她不一样。
"钟跃民想起那双担忧的眼睛,"帮我约她。
"当天下午,钟跃民在北海公园见到了周晓白。
她穿着件藏蓝色的呢子大衣,衬得皮肤雪白。
看见钟跃民头上的伤,她眉头一皱。
"你又打架了?
""不是又,还是上次那场。
"钟跃民开门见山,"我朋友被抓了,想请你帮忙。
"周晓白警惕地看着他:"我能帮什么忙?
""你父亲是军区首长,跟公安局说得上话。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周晓白脸色变了,"你调查我?
"钟跃民摇头:"用不着调查,西城大院就那么几个姓周的首长。
"他首视周晓白的眼睛,"我朋友叫郑桐,是个怂包,昨天第一次跟我们打架就栽了。
他家成分不好,要是留下案底,这辈子就完了。
"周晓白咬着嘴唇:"可是...""张海洋家也有人出面,只要你父亲说句话,两边扯平就行。
"钟跃民声音低沉,"算我欠你的。
"周晓白沉默良久:"我...我试试看,但不保证能成。
""谢谢。
"钟跃民郑重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周晓白这么认真地道谢。
周晓白突然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钟跃民笑了:"因为你给我送苹果啊。
""谁、谁给你送苹果了!
"周晓白涨红了脸,"那是我家阿姨...""行行行,阿姨送的。
"钟跃民举手投降,"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儿等消息?
"周晓白点点头,转身走了。
钟跃民看着她挺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女孩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像是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
第二天同一时间,周晓白带来了好消息:郑桐可以放出来,但钟跃民他们必须保证不再找张海洋麻烦。
"你父亲提的条件?
"钟跃民问。
周晓白摇头:"张海洋父亲提的。
我父亲只是传话。
"钟跃民冷笑:"果然是一家人。
""钟跃民,"周晓白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别再打架了,好吗?
"她的手指纤细冰凉,钟跃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他喉结动了动:"好。
""真的?
""真的。
"钟跃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突然说,"我请你吃饭吧,前门新开了家老莫。
"周晓白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你请我去老莫?
""怎么,嫌贵啊?
"钟跃民咧嘴一笑,"放心,我有钱。
"周晓白犹豫了一下:"我得先回家说一声...""六点,我在老莫门口等你。
"钟跃民说完,转身就走,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走出公园,钟跃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这是他攒了半年的积蓄。
请周晓白吃顿饭,值了。
傍晚,钟跃民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老莫餐厅门口等人。
六点过五分,周晓白匆匆赶来,换了一件米色呢子大衣,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
"她气喘吁吁地说。
钟跃民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心跳突然加快:"没事,我也刚到。
"餐厅里灯光柔和,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
周晓白显然常来这种地方,熟练地点了红菜汤和罐焖牛肉。
钟跃民装模作样地研究菜单,实际上手心全是汗。
"你常来这儿?
"他问。
周晓白点头:"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
"她顿了顿,"你呢?
""第一次。
"钟跃民坦然承认,"听说这儿不错。
"周晓白笑了:"那我给你推荐吧。
"这顿饭吃得意外地愉快。
周晓白讲大院里的趣事,钟跃民说胡同里的见闻,两人竟然聊得热火朝天。
钟跃民发现,脱下红围巾的周晓白活泼开朗,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完全不是冰场上那个冷若冰霜的姑娘。
结账时,周晓白坚持要AA制。
钟跃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走出餐厅,夜风拂面,周晓白的马尾辫在风中轻轻摆动。
"我送你回家。
"钟跃民说。
"不用了,我自己...""这么晚了,不安全。
"钟跃民坚持。
两人并肩走在长安街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周晓白突然问:"你为什么老打架?
"钟跃民想了想:"习惯了。
从小没人管,拳头就是道理。
""你妈妈呢?
""早走了。
"钟跃民语气平淡,"跟我爸离婚了。
"周晓白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
""没什么。
"钟跃民耸耸肩,"习惯了。
"走到大院门口,哨兵警惕地看着钟跃民。
周晓白出示了证件,转头对他说:"就到这儿吧,谢谢你送我。
"钟跃民点点头,转身要走。
"钟跃民!
"周晓白突然叫住他,"下周...冰场还去吗?
"钟跃民回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去啊,"他笑着说,"不见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