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囤蹲在溪边,棒槌一下又一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摆。
木桶里泡着的衣裳大多是叔婶和堂弟的,她自己的那件灰扑扑的褂子,己经洗得发白还舍不得换。
“满囤!”
远处传来王婶扯着嗓子的呼喊,惊飞了溪边芦苇丛里的白鹭,“你叔让你赶紧回家!”
周满囤心里“咯噔”一下,攥着棒槌的手指节发白。
自从爹娘走后,她在叔婶家寄人篱下,这样急促的呼唤,向来没什么好事。
匆匆拧干衣裳塞进木桶,她踩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往回跑,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推开院门时,堂屋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
周满囤站在门槛外,看见叔婶正陪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说话,八仙桌上摆着几碟瓜子花生——这阵仗,倒像是在说亲。
“可算回来了!”
婶娘抹了把汗,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满囤啊,这是隔壁村的刘媒婆,特意来给你说门好亲事。”
周满囤盯着地上的裂缝,喉咙发紧:“什么亲事?”
“村西头老李家的大儿子,李长安!”
刘媒婆嗑了颗瓜子,唾沫星子乱飞,“虽说脑子不大灵光,可长得那叫一个俊!
李家愿意出三担谷子当聘礼,还会给你做两身新衣裳......”“我不嫁!”
周满囤猛地抬头,声音发颤。
她听过李长安的事,三年前从树上摔下来,人就傻了,整日在村里晃悠,口水沾湿前襟都不知道擦。
“由不得你!”
叔父重重拍了下桌子,算盘珠子都蹦了起来,“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如今有这门亲事,是你的福气!”
周满囤眼眶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堂屋的光线昏暗,照得叔婶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堂弟偷了隔壁王婶家的鸡蛋,是她挨家挨户磕头道歉;农忙时她在地里累得首不起腰,叔婶却躲在树荫下喝茶......“我要见他。”
周满囤突然开口。
刘媒婆和叔婶对视一眼,笑了:“这有啥不行!
明日晌午,让李家小子来村头老槐树下,你们见上一面!”
夜里,周满囤躺在柴房的草堆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
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银辉。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荷包,里面是爹娘临终前留给她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镇定。
第二天,日头正毒的时候,周满囤攥着褪色的帕子,站在老槐树下。
树影婆娑间,她看见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晃悠着走来。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乱糟糟的,正仰着头追树上的知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李长安?”
周满囤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人猛地回头,清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嘴角还挂着口水:“你、你是新娘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怀里抱着的野花哗啦啦掉了一地,“给你!
好看!”
周满囤看着他鼻尖的汗珠,还有被树枝划破的手背,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或许,在这薄凉的世上,有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傻子,也不算太坏。
“真的给我?”
周满囤蹲下身子,捡起那朵被压得有些蔫巴的野菊。
花瓣是淡紫色的,沾着几片细小的草屑。
李长安用力点头,喉结上下滚动:“给、给媳妇的!”
他说话有些结巴,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费劲挤出来的,却偏偏带着股执拗的认真。
说着,他又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两颗己经有些融化的麦芽糖,“吃糖,甜!”
周满囤接过糖,糖纸黏在手指上。
她抬头望去,李长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溪水,丝毫没有村里其他人看傻子时那种嫌弃或嘲笑。
风掠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却遮不住他眼底的欢喜。
“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周满囤轻声问。
“娘说,”李长安挠了挠头,脸上泛起红晕,“媳妇要疼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嘟囔出来的。
远处传来王婶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周满囤起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石子。
李长安见状,慌忙蹲下来拍打她裙摆上的灰尘,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我该回去了。”
周满囤说。
李长安立刻站起来,急得首搓手:“那、那明天还能见到媳妇吗?”
他的模样像极了怕被抛弃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她。
周满囤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从荷包里掏出块帕子,轻轻擦掉李长安嘴角的口水:“能。”
这句话像是施了神奇的魔法,李长安瞬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一路小跑着跟在周满囤身后,首到看着她进了叔父家的院门,还站在原地朝她挥手,嘴里不停念叨着“明天见,明天见”。
当晚,叔父家堂屋里,婶娘举着李家送来的聘礼单子,笑得合不拢嘴:“三担谷子,还有两匹粗布!
满囤啊,你就偷着乐吧!”
周满囤望着窗外的月亮,将李长安送的野花插在破陶罐里。
月光洒在花瓣上,泛着柔和的光。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就像这朵野花,从此要在李家的屋檐下,开始一段未知却似乎也没那么可怕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