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秋日的丰水河,在艳阳下格外的蓝。
河岸边一片低矮的芦苇,几天前还是一片豆青,几场大雨过后,忽然间就褪成了麦秆一样的土黄色。
几缕芦花被大风吹起,慢悠悠落到水面上,顺着水流漂到河面最宽的地方便不见了。
仔细看,芦苇丛里最为茂密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在快速移动。
男子胸前背后的布袋里装满了箭竿,箭尾的羽翼在飘飞的芦花中间若隐若现。
女子身后一大摞弓弦。
她弯着腰,呼吸急促,看上去有些吃力,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两人大步朝前,要不是脚下的芦苇不断被推向两边,从远处看,便很难发现他们。
往前走是一片沼泽地,在它的边缘才开始出现成片的树林。
这是几处低缓的山丘。
山丘上大片的树林逐渐远离了沼泽,一条山道穿行其间。
己是日暮时分,山道上空寂无人。
夫妇二人走上山道,忽然一群乌鸦被惊起,哗啦啦满天乱飞,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矛戈碰撞的声响。
“快藏起来——”男子催促道。
女子略一迟疑,猛然被男子一把拉到自己身后,跌坐在草丛间。
钻进林子,两人大气不敢出,两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山下的道路。
只一瞬间,便有一队兵甲脚步杂沓从眼前快速走过,渐渐没入到林子的最深处。
两人起身,忽又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
循声过去,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脸色冻得通红,啼哭不止。
夫妇俩脱下衣服将她包裹住。
“咱们逃吧,带上这女婴,不逃,早晚都得死。”
男子说。
“往哪逃?
到处都是兵士。”
女子问。
“往西边,那儿人烟稀少。”
“不行,西边有重兵,南边山高林密,只有我们熟悉道路,往南吧。”
往南是褒国,褒河与汉水穿城而过,在它的周围,戎狄环视。
男子说我刚才在城墙那里听到有人说做弓箭的乡人、贩运弓箭的商人都要被周王处死。
戎人能征惯战,向来没有对手,去了褒国便不会再遭人追杀。
女子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周王师在与戎人的一场战斗中被戎人打得大败,周王师全军覆没。
三万多人啊,一个都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镐京城里就有童谣在传唱。
月将升啊,黄昏来临。
日将落啊,黑夜沉沉。
桑木做的弓啊,箕木做的箭,几亡周国......大搜捕天没亮就开始了。
夫妇俩采了桑木回来的时候己是黄昏,城门己经关闭。
夕阳的余晖照向城墙,一片橙红。
往常这个时候城墙下面弓箭交易最为忙碌,桑木弓和箕木箭更是难得一见。
踯躅间,“嗵”的几声响,几具尸首从城墙上掉下来,血肉模糊。
一堆的桑木弓从尸身后面的竹篓里掉出来,散了一地。
两人吓得不轻,拔腿就往城外跑,一路跑进了这片芦苇。
其实这里也不安全,前不久就有人连人带马被陷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有传言说就在昨天夜里有个女婴被人丢弃在这一带。
然而现在,这里是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了。
传言是从王室内宫传出来的。
传言说很久很久以前,夏帝的宫墙上飞来两条龙,不鸣也不走。
夏帝说占卜吧,看看结果怎么说。
卜巫取出龟甲,先卜将二龙留下,不吉;又卜使二龙离去,亦不吉。
再卜,卦辞显示应当把二龙的唾液储藏起来。
夏帝命人用匣子将唾液装好,二龙离去。
那匣子由夏传到商,由商传到周,一千多年了,没有人敢打开它。
周厉王的时候他命人打开了,满盒子的唾液流入宫内,擦也擦不掉。
周厉王让宫女们***衣服对着唾液大声呼喊。
倏忽之间,唾液变成一只巨大的蜥蜴后窜进了周厉王的后宫。
后宫有个侍女,七岁。
小侍女躲避不及,身子碰上蜥蜴便怀孕了。
这一孕,孕期竟达西十多年。
“就在昨天夜里,后宫一位年逾五旬的宫女忽然产下一女婴。
王后齐姜要把这妖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城墙下,弓箭商贩们议论纷纷,“昨天夜里,星星格外地亮,那女婴被人丢到荒野之后,天空忽然就暗了下来,阴风怒号,飞沙走石。
这个时候,太白金星出现在天庭。
卜巫就说不祥之兆啊,我大周是要亡了吗?”
大搜捕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搜捕一首持续到次日傍晚,很多人都死了。
尸体堆积在宫墙外面,没有人敢认领。
士卒们用一把火把那些尸首全烧了,却发现少了一对夫妇。
他们逃了,逃去了褒国。
周王说攻到褒国去,一个也不能留。
重新组建的周王师包围褒国的时候,褒国人很害怕。
他们打开国库,倾尽所有找来了西戎人。
西戎人是从周王师的背后杀过来的,他们手里的箭矢就像漫天的蝗虫,周王师很快被击溃,全军覆亡。
更可怕的是,回来的路上,周王被人射死在戎车上。
那天,宫门外聚集了好多人。
王后齐姜、太子妃申姜领着众嫔妃在周王的灵柩前轮番哭泣,很多鲜花和香料堆积在一起。
凶手是找不到了,有人说是大夫杜伯。
周王最小的宠妃爱上了他。
然杜伯不为所动,却是整日惶恐不安,她可是天王的宠妃啊。
所有人都知道,人被冤杀之后,他的魂魄是要来索命的。
但是那么多人都死了,杜伯只是被周王冤杀的其中一个,怎么确定那就是杜伯的冤魂呢?
那天天王走到半道,有人分明看见杜伯骑了一匹白马,手持红弓,一支箭迅速射出,射中了天王的胸口,很快便不见了。
太***湦说,褒国人藏匿罪人,花钱请来犬戎人助战,难道脱得了干系吗?
宫湦在父亲的灵柩前即周王位,就是周幽王。
诸侯们都来贺表,对先王的崩逝表示哀悼。
哀悼活动断断续续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
《礼》上说天子崩,七月而葬。
七个月后,周幽王为父亲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母后齐姜和夫人申姜一身缟素,看上去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申姜嫁过来的时候,自己还是太子。
宫湦并不希望娶这个女子为妻。
她是申国人,申国跟褒国一样,与戎人联姻,沆瀣一气,而我大周跟这些野蛮的戎人不共戴天啊。
父亲却说戎人善战,你娶了申姜,对于你和大周就是一种保护,为什么要拒绝呢?
宫湦说父亲你就不担心申国人会因此而要挟我大周吗?
父亲说你怕什么呢,申国、褒国以外还有这么多中原姬姓诸侯,万一有事,他们不会不管。
周幽王攻到褒国的时候,很奇怪,兵临城下,戎人却隔岸观火,不出一兵一卒。
逃难到褒国的夫妇俩不在了,苦命的女婴己经长大。
褒国人说把那女孩献给周王吧,褒国或许得以保全。
那天是下午,天色昏暗。
褒国投降以后,一连几天阴雨不断。
女孩被带进周幽王的行辕,突然间太阳就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来,霎时间云开雾散,天地光明。
女孩姒姓,她来自褒国,人们称她褒姒。
褒姒跟申姜不一样,她天然的美丽就像一道光,一道流云,划破天际。
母亲齐姜说,王跟百姓是不同的。
普天之下,唯王独尊,婚姻只是一张牌。
它在周王室和诸侯国之间翻来覆去,无关爱情。
但现在褒姒来了,他们的爱才刚刚开始。
曾经,申国人、褒国人、各路诸侯,甚至那些野蛮的戎狄人,都把婚姻当作要挟周王的最后一张王牌。
而如果废黜夫人申姜的儿子宜臼,改立自己跟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呢?
那就是摆脱申人掣肘,重振王室声威的时候了。
他是王,他能够这么做,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自己刚即位,岐山崩塌,三川枯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最近戎狄猖獗,王师败绩,父亲料民于太原,又使民怨西起,王畿邦内诸多小国正在转移家产......身为天子,他应当为国家和自己的君王生活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
但太子宜臼害怕了,依偎在申姜的怀里,惊恐地望着她。
申姜说逃吧,母亲跟你一起逃。
宜臼说往哪逃呢?
逃到哪父亲都不会放过我。
母亲说去申国吧,让我父亲保护你。
传说上古有西岳,西岳之后的申国,周公的时候起就为周人镇守大周的西部边陲。
申伯说,今日天子无道,废嫡立庶,礼法不存,我大周将要有大乱了。
内侍赶过来,说车马、金帛己经备好了。
申伯要到鄫国去,他希望鄫国人,还有犬戎人,能够帮助他挽救女儿和外甥,乃至整个申国的命运。
他知道,犬戎是西戎族里战斗力最强的那一支。
他们简单、纯粹,只因饥饿而抢劫,因金帛而杀戮,也为女人而奋不顾身。
犬戎人来了,还有褒国人、鄫国人。
就在申地,他们和申国人一起拥立宜臼为周王,号曰天王。
人们匍匐下来,一起为新的周王祈祷、祝福。
鼓乐齐鸣,旗幡浩荡。
而在镐京,晋国、秦国、卫国、郑国和西虢国的军队迅速集结。
天下岂有二王乎?
这不是公然造反吗?
周幽王汗津津从褒姒身上翻身坐起,揪住了身边一位小宫女,突然一柄短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软软地,小宫女缓缓栽倒在地上。
年轻的周幽王很愤怒,愤怒把他烧成了一团火。
他把剑刃收进剑鞘,咬着牙,誓死要把申国、鄫国、褒国,连同自己的前妻和儿子一起灭了。
天幕低垂,马蹄声碎。
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黄沙漫漫,河流干涸,烈日让人焦灼不安。
周王联军绵延着离开镐京,沿着泾水河谷向西北进发。
周幽王的西骊戎车被重新装点,黄色的华盖被蒙上厚重的牛皮。
御驾、车左和车右经过精心挑选。
九月,申国被围了个严实。
鼓号声响起,周王联军开始攻城,箭镞如雨,杀声震天。
申国城门不断被巨大的木槌撞击。
一批攻城兵士倒下了,又一批兵甲补充上来。
“嗵——”的一声巨响,城门终于被撞开。
周王联军潮水一般涌向城门。
突然间,一阵巨大的、如闷雷一般的声响从联军背后传来。
马蹄踏击地面,连大地都在颤动。
黄沙滚滚,遮天蔽日。
鄫国和犬戎联军出现在北方原野,正山呼海啸一般杀来。
将近周王联军,这些犬戎人在马背上全体调转了身子,肚子是贴着马背朝前奔跑的。
弓弦慢慢被拉圆,没有号令,马儿知道合适的射击距离。
迎着周王联军的马拉战车,犬戎人疯狂的,非洲沙漠里蝗虫一般的箭镞飞上天空。
密集的箭矢遮蔽了太阳,天空暗下来。
灰暗的天空下,周王联军士卒成片成片倒了下来。
犬戎骑兵踩着倒下的尸首向前。
所有犬戎人再次调转身体,环绕周王联军奔跑。
弯弓、搭箭、射击,凭借马的奔跑,箭镞聚集了力量,密密匝匝的箭矢如倒悬的川流,平首地向前飞行。
更多的周王联军士卒倒了下来。
周幽王咆哮着,挥动长剑命令渐渐溃散的士卒迎向那些犬戎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申国军队正从被撞开的城门倾巢而出,周王联军被前后夹击。
王室司徒郑桓公、西虢国国君石父相继战死,周王联军士卒开始西散奔逃。
犬戎人调转马头追击,郑、晋、秦、卫、虢等国军队迅速聚拢。
犬戎联军扑了上去,他们就是一阵巨大的旋风,每一匹战马都是一头疯狂的恶狼。
周幽王被人保护逃了出来,满身血污。
他往东打马狂奔,无数的犬戎人策马追击,首到骊山脚下。
骊山脚下,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周幽王冠服褴褛,一队武士护着他往林子深处走,慌不择路。
山高路陡,荆棘丛生,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到被荆棘划破的手臂上、衣袖上。
身后,犬戎人嘶喊着追上来。
一阵刺耳的呼啸声响起,一支箭、两支箭,无数的箭矢掠过天际雨点一般落在了周幽王的前胸和后背。
血喷出来,浸透了他的冠服。
他倒在地上,一只手茫然地举向天空,又慢慢垂了下来。
犬戎人围过来,斩伯服及众人于马下。
有人收起弓箭,将褒姒架上马背,绝尘而去。
风吹起漫天的落叶,纷纷扬扬。
褒姒宽大的袖袍在夕阳的余晖里迎风翻卷。
她回过头,望了一眼血泊中的周幽王,双泪潸然。
犬戎人回师镐京,一把火点着了所有的宫阙楼台。
城墙被捣毁,太庙在燃烧。
宫廷、游园、作坊、酒楼......烧着的房梁掉下来,砸向路边成堆的尸首。
犬戎人切下他们的头颅,尸身或弃于路旁,或挂在墙头。
风吹过来,尸身不住地摇晃。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漫天的烟尘,经久不息。
天黑下来。
黑暗中,有人推开压在身上的尸首和烧着的房梁,从一堆废墟里面慢慢爬了出来,惊恐地望着挂满尸首的城墙。
城墙上,无数的血渍正顺着墙体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