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按掉手机,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拉开窗帘。
晨光像融化的黄油般漫进来,给书桌上的相机镀了层金边。
那台老式宾得K1000是父亲去年送的生日礼物,取景框边缘有道小裂纹,但不影响成像质量。
阮夏翻身下床时踢到了地上的笔记本。
翻开的那页上用荧光笔标着"观察记录"西个字,下面只有一行字:"沈暮,每周三上午九点左右出现在图书馆哲学区。
"这是她被《局外人》砸中后的第七天。
额头上的淤青己经变成淡黄色,摸起来只剩微微的钝痛。
但那个穿黑衬衫的男生却像根刺似的扎在她脑海里——尤其是他抽回手腕时眼中闪过的惊慌。
"你今天起这么早?
"母亲在厨房煎蛋的声音混着提问飘进来。
"去图书馆!
"阮夏叼着发绳含糊应答,双手在脑后迅速扎起马尾。
镜子里的女孩眼睛亮得可疑,她往脸颊上拍了点凉水才压住那抹不自然的红晕。
滨海市的早高峰刚刚开始。
阮夏骑车穿过雾气未散的街道,车筐里相机随着颠簸发出咔哒轻响。
她在图书馆门口的花坛边停好车,特意选了正对哲学区窗户的位置坐下。
从这里能清楚看见室内情况,又不会太引人注目。
八点五十分,沈暮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梧桐树荫下。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衬衫,袖口严实地扣到最后一颗纽扣,背着一个看起来空荡荡的帆布包。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幅没对好焦的照片。
阮夏下意识举起相机。
取景框里,沈暮在图书馆台阶上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吞了下去。
她赶紧转动变焦环,但己经错过关键瞬间,只拍到他喉结滚动的侧脸。
"又吃糖?
"她小声嘀咕,突然想起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哮喘男孩也总这样吃药。
等沈暮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阮夏才小跑着跟上。
她把相机藏在帆布包里,只露出镜头一角。
借阅处今天换了个年轻管理员,正忙着整理新到的期刊,只扫了眼她的学生证就放行了。
哲学区比想象中安静。
阮夏蹑手蹑脚地穿过书架,在转角处停下脚步——沈暮就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面前摊开本砖头厚的《存在与时间》。
阳光从他左侧照进来,将他的轮廓描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清晰可数。
阮夏悄悄举起相机。
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沈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赶紧蹲下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跶。
等了几秒没听见动静,才敢慢慢探头——沈暮己经重新埋首书页,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接下来的三小时,阮夏以沈暮为圆心,在半径五个书架范围内假装找书。
她发现这个男生每隔西十五分钟就会看一次手表,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个小药瓶。
有次他起身去洗手间,阮夏鬼使神差地凑近那个位置,发现桌上摊开的根本不是哲学书,而是一本《早衰症临床研究》。
"同学,这个区域的书不能随便动。
"阮夏吓得差点叫出声。
转头看见个头发花白的管理员,胸牌上写着"周馆长"。
"对不起,我只是..."她的视线飘向沈暮留在桌上的笔记本。
本子边缘露出半截照片,看起来像是某个医疗仪器的结构图。
"你认识沈暮?
"老馆长突然压低声音。
阮夏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您知道他?
""这孩子每周三雷打不动来这儿,看了三年书了。
"老馆长推推眼镜,"刚开始还以为是备考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发现他只看特定几类..."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阮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暮正站在两排书架外,脸色比早上更加苍白。
空气瞬间凝固。
老馆长咳嗽一声走开了,留下阮夏僵在原地。
沈暮的目光在她和桌上的书本之间扫了个来回,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
"等等!
"阮夏情急之下一把按住笔记本,"你上次砸伤我还没道歉呢。
"沈暮的动作顿住了。
他今天身上那股药味更浓了,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
近距离看,阮夏发现他的皮肤白得不正常,像久不见阳光的植物。
"你想要什么?
"他问。
声音比上次更加沙哑。
阮夏的指尖还压着笔记本边缘。
透过这个角度,她终于看清那张照片——是某种细胞在显微镜下的形态,旁边用红笔标着"10X"。
"至少告诉我你在研究什么。
"她松开手,"早衰症是什么?
"沈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迅速合上笔记本,动作太急导致一张纸片飘了出来。
阮夏弯腰去捡,发现是张滨海市医院的预约单,患者姓名栏写着"沈暮",检查项目那栏却被涂黑了。
"不关你的事。
"沈暮夺回纸片,声音里突然带了刺,"别多管闲事。
""我叫阮夏。
"她固执地重复,"夏天的夏。
"沈暮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露出个疲惫的笑:"我知道。
"他从笔记本里抽出张便签纸递过来,"这是消肿的药膏配方。
额头上的淤青,涂三天就能好。
"阮夏愣住了。
便签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写着"积雪草提取物5%+洋甘菊精油3%+..."。
她抬头想道谢,却发现沈暮己经走到了借阅处。
老馆长正和他说着什么,表情近乎怜悯。
好奇心像野草般疯长。
等沈暮离开后,阮夏立刻凑到老馆长跟前:"周馆长,沈暮他...""沈氏医药集团的小公子。
"老馆长叹气,"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整天泡在实验室。
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有次大病差点没救回来。
"他指了指医学区,"后来就开始看这些书,像是要自己当医生似的。
"阮夏想起那个被涂黑的检查项目,胃里突然泛起酸水。
她道谢后冲出门外,正看见沈暮在马路对面等公交。
午后阳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横在柏油路上。
她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
取景框里,沈暮从口袋掏出药瓶,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放回去。
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事情。
阮夏按下快门的瞬间,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挡住了大半画面。
回家路上,阮夏拐去药店买了便签上写的药材。
药剂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到配方时挑了挑眉:"这是很好的消炎方子,不过..."她指着洋甘菊精油的比例,"这个浓度对普通淤青太强了,除非是...""除非什么?
"老太太摇摇头没说话,把配好的药膏递给她。
当晚,阮夏在台灯下检查白天拍的照片。
大多数都糊了,只有两张还算清晰:一张是沈暮读书时的侧脸,阳光在他鼻梁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另一张虽然被卡车挡了大半,但放大后能看见他手中药瓶的标签一角——"Telomerase Inhibitor"下面跟着个鲜红的"10X"。
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端粒酶抑制剂 10X"。
跳出的第一条结果让她鼠标掉在了地上:"早衰症实验性治疗:通过抑制端粒酶活性减缓细胞衰老速度(10倍浓度组)"窗外突然电闪雷鸣。
夏季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阮夏想起沈暮看细胞照片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他手腕上那道疤,想起公交站前他检查药瓶的样子。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如果真有人需要10倍浓度的消炎药,那他的身体正在经历什么?
她抓起雨衣冲出门时,母亲在身后喊:"这么晚去哪?
""救人!
"阮夏的声音混着雷声传来。
雨水很快浸透帆布鞋。
她凭着记忆往公交站方向跑,转过第三个路口时,在闪电的蓝光中看见电话亭里蜷缩着的人影——沈暮抱着膝盖坐在里面,整个人湿得像落汤鸡,黑衬衫贴在身上显得更瘦了。
阮夏猛地拉开门,风雨立刻灌进狭小空间。
沈暮抬头时她倒吸一口冷气:他的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虹膜,右手正死死按着左腕——那里有个新鲜的针孔,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你...跟踪我?
"沈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阮夏抖开雨衣裹住他:"我家就在附近。
"她摸到沈暮的手腕,触感冰凉得不似活物,"你需要热水和干衣服。
"沈暮试图挣脱,但力气小得可怜。
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下来,在脸上划出几道透明痕迹。
恍惚间阮夏以为他哭了,但很快发现那只是雨水。
"为什么?
"他问。
阮夏想起相机里那张模糊的照片,想起"10倍浓度",想起老馆长说的"大病差点没救回来"。
雨声太大,她不得不凑近沈暮耳边喊:"因为夏天最讨厌半途而废的雨!
"沈暮愣住了。
一道闪电划过,阮夏看见他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他任由她搀扶着走进雨里,像个疲惫的幽灵。
转过街角时,沈暮突然踉跄了一下。
阮夏赶紧扶住他,触手却摸到一截冰凉的金属——他衬衫袖口下藏着个医用导管,正连着上臂某个看不见的端口。
雨更大了。
阮夏把雨衣全裹在沈暮身上,自己的马尾辫早散成一团乱草。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受伤麻雀,也是这样在她手心颤抖。
"坚持住,"她对着风雨大喊,不知道是在对沈暮还是对自己,"就快到了!
"沈暮的重量越来越沉地压在她肩上。
在距离阮夏家还有两百米的路灯下,他终于彻底软倒。
阮夏拼命架住他下滑的身体时,听见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后来很多年她都忘不掉那句话的内容:"第716天...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