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砂锅咕嘟作响,药香混着煤球炉的烟熏味钻进鼻腔。
她就着冷硬的馒头啃下两口,书包带蹭过灶台边缘的油渍,在深蓝色布料上晕开暗痕。
晨雾未散的街道上,她踩着露水奔跑,帆布鞋踏碎水洼时,总会想起母亲说过"早起的露水能养人",可此刻冰凉的水汽只让她脚踝泛起疮的隐痛。
早读课的晨光斜斜切进教室,陈夏将漫画分镜稿压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底下。
铅笔尖游走的沙沙声与朗朗书声交织,她在空白处勾勒着少女挥剑斩破阴霾的画面,橡皮擦碎屑簌簌落在三角函数公式之间。
课间十分钟的舞蹈室里,林小满咬着牙帮她压腿,木质地板硌得膝盖生疼,汗水滴在陈年划痕上,晕开一抹深色。
陆远总在午休时准时出现,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永远系得端正。
有时他抱着刚上市的漫画杂志,油墨香气混着阳光;有时递来装着银杏叶书签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他拍摄的老城巷陌——青苔覆盖的砖墙、晾衣绳上翻飞的蓝布衫、菜市场蒸腾的热气,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构图分析。
那日他塞来的议论文稿,泛黄纸页边缘画满简笔向日葵,花蕊里藏着"论点可引用罗曼·罗兰"的批注,连涂改液的痕迹都规规矩矩画成心形。
七月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当豆大的雨点砸在舞蹈室玻璃上时,陈夏正对着镜子调整托举动作。
雨幕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她想起院子里摊开晾晒的半干中药,那些浸透母亲体温的药材,此刻正被狂风卷着在泥水里翻滚。
"我陪你!
"林小满抓起玫红色雨伞,却被社团学姐拽住讨论演出服配色。
陈夏摆摆手冲进雨帘,冰凉的雨水顺着领口灌进脊背,巷口的积水漫过脚踝时,她听见裤脚撕裂的轻响。
青苔在脚下打滑的瞬间,记忆突然闪回八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在暴雨中背着高烧的她狂奔,那时他的脊梁还像老厂区的烟囱般挺拔。
狼狈爬起时,头顶绽开一片藏青色的伞面。
陆远的白衬衫被雨水洇成半透明,锁骨处的银链若隐若现,发梢滴落的水珠砸在他握着伞柄的手背上。
"小心。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伸手的动作僵在半空又缓缓收回,伞面固执地倾斜出45度角,任由自己右肩的布料迅速洇成深色。
推开家门的刹那,陈夏的呼吸骤然停滞。
浓烈的酒气裹挟着陈年烟味扑面而来,陈建国歪在弹簧塌陷的沙发上,电视里麻将碰撞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三个空酒瓶散落在褪色的地板革上,其中一个标签还沾着干涸的呕吐物。
"又野到哪去了?
"父亲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酒气喷在陈夏脸上,"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还不是要给人当......"话音戛然而止,他醉醺醺的目光落在陆远握伞的手上,"这小白脸是谁?
"陈夏感到陆远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她抢在父亲摔酒瓶前开口:"同学,顺路送我。
"后腰却抵上冰凉的门把手,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转头望去,母亲正跪在满地瓷片中捡拾药碗,鲜血顺着指缝滴在青花瓷片上,晕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
"你们都给我滚!
"陈建国抄起酒瓶砸来,陆远猛地将她拽进怀里。
玻璃碎片擦着他的小臂飞过,在墙上砸出个坑洞,木屑混着酒精味扑面而来。
陈夏贴着他潮湿的衬衫,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震着耳膜,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没喝酒时,身上也有这样干净的肥皂味。
"叔叔,您冷静点。
"陆远的声音像块冷玉,指尖却在陈夏后背轻轻拍了拍。
他举起手机,屏幕蓝光映亮他紧抿的嘴角,"我己经联系了社区的张主任,他五分钟后到。
"这句话仿佛某种咒语,让暴怒的男人嘟囔着躺回沙发,很快响起震天的呼噜。
陈夏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恐惧。
陆远蹲下身时,眼镜滑落鼻梁,露出睫毛上凝结的水珠。
碘伏棉签触到膝盖伤口的瞬间,她疼得倒抽冷气,却见他突然将棉签含进嘴里——"这样不那么疼。
"他的耳朵红得厉害,温热的棉签擦过伤口时,陈夏想起母亲总说"口水能消毒"的土办法。
临走时,陆远把整盒创可贴塞进她校服口袋,伞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他望向正在收拾碎片的陈母,声音放得很轻:"阿姨,我家有台闲置的除湿机,明天给您送来。
"女人枯瘦的手指顿了顿,继续沉默着捡拾碎片,只有窗外的雨,把这句话泡得发涨。
深夜的阁楼里,陈夏蜷缩在发霉的凉席上。
楼下传来父亲震天的鼾声与母亲压抑的咳嗽,此起彼伏。
她摸出床垫下的漫画稿,月光从瓦片缝隙漏进来,照亮画纸上正在蜕变的少女。
废墟中不再只有向日葵,举伞的少年将剑穗系在少女腕间,舞彩带的女孩在云层间画出彩虹,而远处,拆迁公告在暴雨中碎成漫天纸蝶。
晨光再次爬上课桌时,陈夏在书包里发现一盒草莓牛奶。
铝盒表面凝着水珠,便利贴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伤口别沾水。
林小满的调笑声从身后传来时,她慌忙将牛奶塞进抽屉,却在指尖残留的草莓甜香里,听见好友压低的声音:"我听说陆氏集团要拆老厂区......"蝉鸣突然变得刺耳。
陈夏望着窗外摇曳的香樟树影,想起陆远相机里那些即将消失的街巷,想起父亲酒后哭着说"机械厂的砖墙比亲爹还亲",想起昨夜他护着自己时后背传来的温度。
书包侧袋里,陆远给的创可贴包装被汗水洇出褶皱,像一道未解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