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鸣吐出最后一口烟,看着火星坠入冰碛滩,在冻土上烫出细小的黑洞。
大切诺基的轮胎纹里卡着去年转山时沾的糌粑渣,此刻正与冰晶凝结成褐色的琥珀。
副驾座位上,雷蕾送的鎏金转经筒突然倒转。
他伸手去扶,指尖触到筒身刻着的藏历日期——2018年火猴年三月,正是"云顶"项目违规预售的日子。
那天雷蕾穿着绛红色藏装,往沙盘里撒青稞时,晶晶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块开光的九眼石。
后来那块石头嵌进了"云顶"奠基碑,和劣质水泥永远凝固在地基里。
"唵嘛呢叭咪吽..."冰裂声从百米外传来。
李一鸣抬头,望见经幡群正跳着诡异的傩舞。
钴蓝色身影在玛尼堆上摇晃,冲锋衣下摆翻卷时露出蓝白条纹病号服,腕间红绳串着的电影票根被山风扯成首线。
十年前《冈仁波齐》的藏文水印在阳光下泛着血痂般的暗红,像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喂!
"吼声撞在崖壁上,惊起三只雪鸽。
氟西汀胶囊从女孩背包侧袋滚落,淡青色轨迹宛如冻僵的银河。
李一鸣冲过去时,军靴碾碎了2017年款的胶囊——那年他正陪雷蕾在瑞士疗养院,护士每天三次把同样的药片倒进绘着唐卡的瓷盘,瓷盘边缘印着朗融集团的莲花标志。
"活着不好吗?
"他抓住背包带的瞬间,冰崖边缘的雪壳簌簌剥落。
女孩转头,瞳孔里映出两个扭曲的他:"这话该问我爸,他拿助学贷买比特币时说过一模一样的。
"冲锋衣拉链崩开的刹那,抗抑郁药说明书雪片般飞散。
李一鸣看见她锁骨间的银牌在晃,藏文"扎西德勒"的刻痕里嵌着黑褐色污渍。
记忆如冰锥刺入太阳穴——七年前的可可西里,他的路虎车头嵌着母羚羊破碎的眼球。
跪在血泊里系银牌时,血珠正顺着"2015.8.8"的日期蜿蜒,像串永远不会干的眼泪。
"松手!
"女孩突然剧烈挣扎。
银牌甩在他脸上,泛起陈年血锈的腥甜。
李一鸣腕间的佛珠猝然崩断,檀木珠滚落断崖——刻着"曲江印2.0"的那颗在云雾中划出抛物线,让他想起三年前开盘时放飞的三百个氦气球。
气球上印着"永久产权"的承诺,如今正在平流层化作塑料尘埃。
"三百户业主等着喝我的血呢,可不能让你抢先。
"他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藏刀深深扎进冰层。
裂缝蛛网般蔓延时,女孩的眼泪砸在他虎口:"催收把P过的***发遍全校...他们说今晚要在我宿舍楼下拉横幅..."冰层断裂的脆响截断呜咽。
失重的瞬间,李一鸣看见断崖下的云海翻涌成长安城模样。
那些他亲手设计的玻璃幕墙正在虚空中疯长,映出三百个家庭支离破碎的倒影。
某个瞬间他竟觉得解脱——如果就这样坠入云海,或许能洗清烂尾楼里飘荡的冤魂。
大切诺基的牵引绳救了两条命。
当李一鸣把女孩拖回冰碛滩时,发现绳结还是晶晶教他的渔人结。
去年穿越羌塘时,她就是用这个绳结把发高烧的他绑在副驾座位上。
彼时车载电台正播放"星河湾"***的新闻,晶晶伸手关掉广播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掐灭烟头。
"我叫白莹..."女孩蜷在大切诺基后座发抖,指尖摩挲着银牌边缘,"这是我十八岁生日礼物,父亲说是在塔尔寺开过光的。
"李一鸣握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
车载屏幕上跳动的导航路线,正经过七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坐标。
后视镜里,白莹把药片嚼得咯吱作响,像在咬碎某种坚硬的过往。
他突然想起昨天经过的垭口,经幡上挂满的止疼药板——***们相信疼痛会随风马升入天际。
暴风雪在入夜时分封死了山路。
李一鸣将车拐进牧民废弃的冬窝子,生锈的铁皮炉里,去年留下的牛粪饼还保持着燃烧的形状。
白莹在火光中褪去冲锋衣,病号服袖口的编号被洗得发白:C市精神卫生中心039。
这个数字让他想起"星河湾"039号业主——那个在售楼处喝农药的女人,病历本从她染血的Gucci包里滑出时,首页也印着同样的编号。
"你见过真正的冈仁波齐吗?
"她突然发问,往火塘里扔了张B超检查单。
黑白影像里的小圆点像粒融化的舍利子,诊断日期是七天前。
李一鸣想起雷蕾流掉的孩子,那天他在医院走廊捡到的检查单,被折成了纸飞机形状。
纸飞机最终落在ICU窗台上,被雷万钧的呼吸机管子绞得粉碎。
炉火突然爆响。
白莹腕间的红绳断开,电影票根飘落在李一鸣膝头。
2008年《冈仁波齐》点映场的票根背面,褪色的钢笔字写着:"陪莹莹看爸爸保证",日期旁还画着歪扭的格桑花——正是朗融集团logo的图案。
李一鸣感觉胃部抽搐,想起那份被雷万钧锁进保险柜的建材合同,甲方签名处也画着同样的花朵。
"你父亲..."李一鸣喉结滚动,火光在瞳孔里跳跃。
"白志强,做建材生意的,三年前给朗融供过劣质钢筋。
"白莹用火钳拨弄灰烬,突然笑出声,"他说雷万钧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结果自己成了网贷公司的伥鬼。
"她掀开冲锋衣内衬,露出腰腹间青紫的淤痕,"这些是上周催收上门时,我爸用朗融的钢筋样品打的。
"寒风撞开木门的瞬间,月光如银针扎进黑暗。
李一鸣在纷飞的雪片中看见2018年的雨夜——雷万钧把钢筋检测报告摔在他脸上,身后的白父正点头哈腰递烟。
那批问题钢筋最终砌进了"星河湾"的承重墙,而检测员的名字,赫然是白莹助学贷款的担保人。
当时窗外也下着这样的雪,晶晶默默捡起散落的报告,用口红在问题数据旁画了朵莲花。
后半夜,白莹的高烧让往事都泛起毛边。
她在谵妄中攥住李一鸣的佛珠,用藏语哼着仓央嘉措的情歌。
药箱被打翻时,李一鸣发现压在最底层的产检手册——最后一页贴着支教老师的照片,背景是挂着朗融捐赠牌匾的乡村小学。
照片边缘露出半个男人的手臂,腕上的百达翡丽与雷蕾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是同款。
"他眼睛像格桑梅朵..."白莹突然睁眼,像藏刀寒光划过李一鸣喉结,"说要带我去看真正的冈仁波齐,却在体检报告出来那天消失了。
"刀柄镶嵌的绿松石缺了一角,让他想起摔碎的青花瓷盏。
那天在董事长办公室,瓷盏碎片划破他的掌心,血滴在阴阳合同上,把"补充协议第西条"染成暗红色。
火塘将熄时,白莹用刀尖挑起李一鸣的衬衫。
藏青色的六字真言纹身下,北纬34°15的坐标泛着血色:"星河湾6.2的容积率,葬送了我爸的建材公司。
"她突然大笑,眼泪坠入火堆发出嘶响,"催收公司就是朗融的子公司,这个世界真小啊。
"李一鸣从登山包底层抽出个牛皮信封。
泛黄的***书里夹着张照片:039号业主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牌子,身后站着穿高中校服的白莹。
照片拍摄日期是去年冬至,那天朗融总部大厅的圣诞树上,挂满了业主们被法院驳回的诉状。
"你母亲..."他话未说完,白莹突然夺过照片撕碎。
碎片在气流中飞舞,像场小型的暴风雪。
"她死在星河湾工地,被你们违规搭建的脚手架砸中。
"女孩的声音冷过窗外的风,"尸检报告写着酗酒失足,可我妈酒精过敏。
"黎明前的冰瀑泛着尸蓝。
李一鸣背着白莹攀岩时,听见两颗心脏隔着羽绒服共振。
女孩呼出的白雾拂过他耳畔:"你心跳声...像转经筒卡了石子。
""那是三百个业主在天上骂我呢。
"他踩落的冰碛砸在八十米下的巨石上,回声像法庭宣判时的槌音。
去年今日,他坐在被告席上,看着039号业主的遗照在投影幕布上放大。
晶晶作为证人出席时,颈间系着白莹同款的蓝白条纹丝巾。
第一缕金光照亮垭口时,白莹挣下地。
朝圣者新垒的玛尼堆上,她昨夜扔掉的氟西汀药瓶端立如佛塔。
玻璃表面凝结的霜花里,印着串未干的指纹——与李一鸣在烂尾楼***书上见过的某个签名惊人相似。
他突然明白,那些雪夜来工地泼红漆的"暴徒",或许只是某个绝望的父亲。
"跟我走。
"李一鸣抓起把带冰碛的雪抹脸,"有人在萨普神山磕长头,额头血染红了三十七张和解书。
"他转身时,白莹正将电影票根塞进他登山表带。
泛黄的纸片背面,新增了一行小字:"救赎是场无限循环的坠落。
"字迹与她父亲在建材合同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下撤途中,秃鹫群突然俯冲。
为首的猛禽叼起李一鸣埋在岩缝的药瓶,琥珀色塑料在阳光下投射出巨大的"赎"字阴影。
白莹仰头望着,首到脖颈发酸,首到阴影中浮现父亲跪在催收公司前的佝偻背影。
那个永远在酒醉后念叨"等朗融结清货款"的男人,此刻正在阴影里化作一缕青烟。
他们都没看见,二十米外的岩缝里卡着半张烧焦的合同。
王德发的签名旁,雷万钧的私章正在风雪中渐渐清晰。
更远处的山脊线上,转山人的诵经声裹着风马旗升腾,将所有的罪与罚吹向当惹雍错。
湖面下,三百把生锈的钥匙正在水草间轻轻摇晃,等待着某个黎明浮出水面。
当李一鸣的登山靴终于踏上草甸时,白莹从背包里摸出个密封袋。
里面装着从冬窝子火塘灰烬中扒出的合同残片——印着朗融标志的纸页上,"人体试验新药副作用"的字样清晰可见。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参与的那个"免费体检"项目,突然明白为何父亲始终不敢***。
风雪在他们身后合拢,将雷波大断崖封入永恒的迷雾。
白莹腕间新换的红绳上,多了颗刻着"6.2"的檀木珠。
而李一鸣的登山表带内侧,那张电影票根的边缘正渗出淡青色药粉——昨夜他调包了白莹的氟西汀,换成了维生素片。
在下一个垭口,五色经幡突然集体转向东方。
风马纸上的经文掠过白莹的发梢,其中一张印着朗融集团股票代码的纸片,正悄悄粘上她背包的虫草样本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