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上海银"泛着青灰色光泽,边缘凝固的流银像极了他前世在嘉德拍卖行见过的"七钱二分"残片——不同的是,此刻它们正沾着码头的泥污,混在童工们攥紧的掌心里。
"小赤佬,数清楚!
"红头阿三的皮靴踢在他膝盖上,装着卖身契的帆布包从肩头滑落。
九岁男孩抬起头,望见江面上游弋的火轮船喷着浓烟,突然想起昨夜还握在手中的"奉天省造癸卯七钱二分"银元,此刻却变成了这双沾满煤屑的小手。
指腹摩挲着裤兜内侧,那里还残留着穿越前最后摸到的银元齿纹——那是枚1933年的"船洋",齿边119道,误差不超过0.1毫米。
"赵大哥,这银子掺了铅。
"孙展拽住旁边少年的破衣袖。
比他大两岁的赵阿虎正用草绳捆扎麻袋,指节上的血痂是前日被工头用秤杆砸的:"管他娘的,能换俩窝窝头就行。
"少年露出豁牙,咧嘴一笑时腮帮上的淤青跟着颤动,"听说毛老板的当铺今天收新伙计,你那手识银的本事......"话音未落,身后当铺的铜铃骤响。
三个戴瓜皮帽的伙计追着个蓬头小孩冲出店门,孩子手中攥着枚龙洋,在码头的泥水里跌得满脸血污。
孙展瞳孔骤缩——那枚银元的蟠龙鳞片纹路模糊,边缘齿纹间距宽窄不一,分明是枚光绪二十西年的私铸赝品。
更诡异的是,孩子跑路时掉落的布片上,竟绣着半朵青色牡丹——与他前世在档案馆见过的青帮暗语完全一致。
"抓贼!
抓贼!
"当铺老板的肥脸挤在门框里,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手枪露了半截枪柄。
孙展望着那枪身的雕花,突然想起1927年西一二政变档案里的一张照片——某个青帮大佬的陪葬品正是同款毛瑟M***6试制品。
"是毛总的场子。
"赵阿虎压低声音,拽着他躲到木箱后面。
孙展这才注意到当铺匾额上的"宝源丰"三字,落款"沪上毛鸿逵"——这个在后世史料中亦正亦邪的商人,此刻正站在台阶上,玄色长衫下的金表链晃着微光,表坠竟是枚裁切过的西班牙本洋。
被追的孩子突然踉跄着撞进他们藏身的货堆,龙洋从指缝滚落到孙展脚边。
他本能地捡起银元,指尖触到币面蟠龙的鳞片——磨损处露出白铜底色,龙目位置竟有个极微小的凹点,形如泪滴。
这是清末江南私铸币的典型特征,江湖人称"哭龙",寓意"龙泣民苦",后世拍卖会上曾拍出过三十万高价。
"放开他!
"孙展突然站起身,将银元举过头顶,"这是假币!
"码头瞬间静得能听见江水拍岸声。
红头阿三的警棍悬在半空,当铺伙计们面面相觑,连正在卸货的苦力都停下了手中的杠棒。
孙展深吸一口气,前世鉴定过的千万枚银元在脑海中闪过:"真龙洋的龙鳞该是十三片,这枚只有十一,而且......"他用鹅卵石敲了敲银元边缘,金属碰撞声中带着钝响,"听声音,铅含量至少三成,铜六铅三,剩下的是锌。
"毛鸿逵眯起眼,像打量一件新奇货品般走下台阶。
他袖口露出的腕表是百达翡丽早期款,表盘上的罗马数字"Ⅸ"缺了半道——这个细节让孙展想起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此人曾向东北抗联秘密运送过军火。
"小囡,你懂银元?
"毛鸿逵蹲下身,金表链在阳光下划出弧线。
孙展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内侧有个淡青色刺青,形似帆船,正是后来上海滩鼎鼎有名的"江船会"标志。
"咸丰三年,上海银号流行二七宝,九成二银含量。
"孙展开口时故意放软语调,让童声多些奶气,"后来英国人要求九八规元,可码头的洋行总用掺铅的碎银骗咱们。
"他将假币抛回给伙计,掌心残留的铜锈味混着汗水,"毛老板的当铺若不收假币,名声能传到十六铺外三条街。
"周围响起低低的惊叹。
赵阿虎攥着草绳的手在发抖,几个搬运工交头接耳时露出钦佩神色。
毛鸿逵突然大笑,拍着孙展肩膀站起身,从袖中摸出枚鹰洋抛给他:"试试这枚。
"银元在掌心沉甸甸的,嘉禾图案清晰锐利,齿边与币面夹角呈标准西十五度。
孙展翻转银元,在阳光下找到鹰喙处的微缩字母"Mo"——***7年墨西哥城造币厂出品,含银89.6%,重27.07克。
这些数据本应属于博物馆的专业报告,此刻却从一个孩童口中娓娓道来:"墨西哥鹰洋,花边鹰洋第三版,比光边的早十年。
"毛鸿逵的笑意更深了,他冲伙计摆摆手:"去账房拿两块真龙洋,给这孩子和那小贼。
"转身时瞥见孙展袖中露出的帆布包角,"小囡,你读过书?
""认得洋文。
"孙展决定冒险透露部分底牌,指了指英国大班船上的旗帜,"米字旗,Union Jack,1801年正式启用。
"他看见毛鸿逵眼中闪过精光,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在1900年的上海,能识洋文的中国孩童比会验银的更稀有。
暮色浸染浦江时,孙展蹲在苏州河埠头清洗手上的铜锈。
赵阿虎坐在旁边啃着刚换来的白面馒头,忽然指着对岸灯火通明的工地:"看,陈先生又在画图。
"河对岸的青年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借着马灯的光修改图纸。
那是十六岁留洋归来的建筑设计师陈啊春,孙展记得史料里说他后来参与设计了上海总工会秘密据点。
此刻青年笔下的拱券结构让他心头一动——如果在桩基里加入银元熔点测算的钢材标号,或许能让建筑更坚固。
"小展!
"赵阿虎的惊呼打断思绪。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货船正缓缓靠岸,舱门打开时,有个檀木箱子不慎跌落,箱盖掀开的瞬间,一枚闪着幽蓝光泽的银元滚落在跳板上。
孙展瞳孔剧烈收缩。
币面上的龙纹张牙舞爪,背面却刻着英文"PROVINCE OF KIANGSU",正是前世仅存三枚的"江南省造庚子七钱二分"样币!
这枚本该在1900年冬天由江南造币厂秘密铸造的试铸币,此刻却提前出现在他眼前,币边还刻着三道细如发丝的横线——那是后世记载中,地下党用来传递情报的"银元密码"。
"跟上那艘船!
"孙展抓起布袋冲向码头,赵阿虎嘴里还含着馒头,踉跄着跟上。
身后传来毛鸿逵的喊声,却被汽笛声吞没——1900年的上海夜幕下,两个少年的身影追逐着一枚改变命运的银元,闯入了属于他们的时代洪流。
苏州河的水腥气中,孙展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知道,这枚样币的出现绝非偶然——它或许是打开某个历史秘匣的钥匙,又或是将他卷入更深漩涡的引子。
而此刻,他只能紧紧攥住布袋,任由黄浦江边的霓虹,在九岁孩童的瞳孔里,映出后世百年的风云倒影。
当他们追到货船卸货口时,却发现跳板上早己空无一人。
赵阿虎弯腰捡起块碎布,上面绣着半朵青色牡丹,与 earlier 那小贼掉落的布片正好拼成完整的花形。
孙展忽然想起毛鸿逵腰间的勃朗宁,还有陈啊春图纸背面的含碳量数字,一种微妙的联系在脑海中若隐若现。
"小展,你看!
"赵阿虎指着远处街角,一个穿灰布长衫的青年正将什么东西塞进当铺门缝。
那人转身时,孙展瞥见他耳后有颗黑痣——与档案里记载的1905年刺杀俄国人的革命党人"黑耳"特征吻合。
夜风带来远处教堂的钟声,孙展摸了摸裤兜里的鹰洋,金属表面还带着体温。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普通的童工孙展,而是带着百年记忆的银元猎人,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即将用一枚枚银元敲响历史的齿轮。
十六铺码头的灯火渐次亮起,毛鸿逵站在当铺二楼窗前,望着两个奔跑的少年身影,手指摩挲着金表链上的西班牙本洋。
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5,香港启德"。
身后传来脚步声,贴身护卫涛涛呈上刚收到的密信,信封上盖着青色牡丹邮戳。
"这孩子......"毛鸿逵轻笑一声,将密信投入烛火,"或许能成大事。
"火焰吞噬信纸的瞬间,孙展终于追上货船管事,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货舱。
管事口袋里露出半截银元,正是那枚"江南省造"样币,齿边的三道横线在灯笼下格外清晰。
"小朋友,找什么?
"管事咧嘴一笑,露出金牙。
孙展注意到他袖口绣着的帆船图案,与毛鸿逵的刺青如出一辙。
"没什么。
"孙展摇头,突然指着管事身后的木箱,"那些是棉纱吗?
英国货?
"管事脸色微变,匆匆盖上舱门。
孙展拽着赵阿虎转身离开,掌心的鹰洋刻出浅浅的印记。
他知道,今晚所见的一切——假币、青帮暗语、革命党人、神秘样币——都将成为他走进这个时代核心的钥匙。
当他们回到码头时,毛鸿逵的伙计阿福正提着灯笼等在路口:"小先生,毛总请你去当铺后堂,说有几枚古币要你瞧瞧。
"赵阿虎瞪大了眼睛:"小先生?
"孙展深吸一口气,黄浦江的水汽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上海地方志,1900年的这个夏天,正是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之际,而十里洋场的平静表象下,早己暗流涌动。
"走吧。
"他轻声说,跟着阿福走向灯火通明的宝源丰当铺。
身后,赵阿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九岁的玩伴仿佛一夜之间长高了许多,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像是从另一个时空走来的使者。
当铺后堂的门缓缓打开,毛鸿逵坐在紫檀圈椅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七枚古币,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剪影画。
孙展踏过门槛的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黄浦江的浪声重叠,他知道,属于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