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摆着七枚钱币,从秦半两到光绪通宝不等,在烛火下泛着不同色泽的微光。
他跪在蒲团上,指尖刚要触碰最左边的灰黑色钱币,就听见身后传来金属上膛声。
"涛涛,退下。
"毛鸿逵挥了挥手,戴瓜皮帽的护卫收起勃朗宁手枪,退到屏风后,但孙展仍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透过镂空花纹盯着自己。
"这枚秦半两,是假的。
"孙展用镊子夹起钱币,对着烛光透光,"始皇三十七年铸币用的是青铜,铜锡配比约为7:3,而这枚......"他用指甲在钱肉处轻轻一刮,掉下些许黑粉,"含铅量至少一成二,应该是汉初民间仿铸,用来蒙骗西域商队的。
"毛鸿逵挑眉:"何以见得?
""看半两二字。
"孙展将钱币转了个角度,"始皇帝命李斯所书的小篆,二字起笔如蚕头,收笔似燕尾,这枚起笔太钝,倒像是汉初隶书的雏形。
"他忽然意识到说太多,便抿了抿嘴,"码头有个老乞丐教过我认古字。
"毛鸿逵轻笑,拿起第二枚钱币:"这枚呢?
"那是枚唐代"开元通宝",背面刻着一道月纹。
孙展接过时,闻到隐约的硫磺味——和前世在洛阳铲出土文物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是窖藏出土的,"他指着穿孔处的泥土,"月纹在左,是武德西年的标准版,不是所谓的杨贵妃指甲痕。
"他顿了顿,"不过......""不过什么?
"毛鸿逵的金表链在膝头晃了晃。
"这枚钱币被火烧过。
"孙展用镊子轻敲币面,发出闷闷的钝响,"唐代窖藏多以陶罐封存,若遇战乱,主人常会用火烧陶罐封口。
这枚钱币边缘有流釉痕迹,应该是和陶罐一起烧过的。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涛涛的影子在绢画上动了动。
孙展装作没听见,继续看向第三枚钱币——一枚宋代"崇宁通宝",瘦金体钱文写得极漂亮。
"这枚是真的,"他说,"崇宁二年铸,铁划银钩,和宫里流出的真品无二。
"他忽然注意到钱币边缘有个极小的凹点,形如泪滴,和之前那枚假龙洋上的一模一样,"不过......毛老板,这枚钱币上过手?
"毛鸿逵眼神微变:"哦?
""钱币上有人油的痕迹,"孙展举起钱币对着光,"寻常流通币不会这么干净,这枚像是被人日日把玩,包浆都不一样。
"他没说的是,这种包浆和前世一位***高官的藏品极其相似,那人后来在重庆被刺杀,藏品全部充公。
毛鸿逵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剩下的西枚钱币全部扫进木盒:"阿福,带小先生去账房。
从今日起,他就是宝源丰的验银学徒,月钱二两。
"二两白银!
赵阿虎在门外偷听的动静突然变大,撞得门框吱呀响。
毛鸿逵挑眉,孙展忙说:"那是我表哥,码头上的搬运工。
""明日带他来铺子里领套干净衣裳。
"毛鸿逵站起身,袖口露出的腕表闪了闪,"记住,在宝源丰看见的一切,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离开后堂时,阿福领着孙展穿过一条九曲回廊。
路过天井时,孙展瞥见影壁后有个穿竹布衫的青年正在擦拭枪支——正是涛涛。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淬了冰,却在对上孙展视线时,忽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账房里摆着七口樟木箱,箱盖内侧刻着"赵李陈张周吴郑"七姓。
阿福打开写着"孙"的箱子,里面放着一套月白短褂,还有个布包,里面装着验银用的镊子、放大镜和一本《泉志》。
"小先生先熟悉熟悉账目,"阿福说,"毛总交代了,明日开始教你辨银成色。
"孙展点头,翻开账本。
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突然,他在"陈啊春"三个字后面看到一串数字:37.5。
这个数字在前世代表钢材的含碳量,可在1900年的上海,陈啊春只是个刚留洋归来的建筑设计师,怎么会和钢材标号有关?
"阿福叔,这陈先生......"他刚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赵阿虎的声音。
"小展!
小展!
"少年扒着门框挤进来,怀里揣着个油纸包,"给你的!
"展开油纸,竟是枚"光绪元宝"当十铜元,背面龙纹周围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
孙展瞳孔骤缩——这是1902年才会发行的"浙江魏碑体"铜元,此刻却出现在1900年的上海。
更诡异的是,龙鳞间的小点排列成不规则形状,像是某种密码。
"哪儿来的?
"他低声问。
"码头上捡的!
"赵阿虎压低声音,"刚才有个番鬼佬掉的,我看这龙纹好看,就......"孙展迅速将铜元收入袖中,心跳得厉害。
前世他曾在一本革命文献里见过类似的点线排列,那是地下党用来传递情报的"银元密码",每个点代表不同的字母,组合起来就是密信内容。
"以后别乱捡东西。
"他叮嘱道,"尤其是带花纹的钱币,记住了吗?
"赵阿虎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窗外:"看,陈先生还在画图!
"河对岸,陈啊春正站在脚手架上,借着马灯的光调整图纸。
孙展望着他笔下的拱券结构,突然想起后世外滩建筑群的钢筋混凝土桩基。
他摸了摸袖中的铜元,忽然有了主意。
"阿虎,你明天帮我带句话给陈先生,"他说,"就说......就说桩基用三七五的钢材,更结实。
""三七五?
"赵阿虎挠头,"那是啥?
""别问,照说就行。
"孙展说,"陈先生要是问,就说......是十六铺码头的小银匠说的。
"夜深了,苏州河传来汽笛声。
孙展躺在当铺后院的小床上,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枕边的《泉志》上。
他摸出那枚"浙江魏碑体"铜元,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龙鳞间的小点——如果他没猜错,这些点连起来应该是"霞飞路13号",那是前世记载中,1905年同盟会在上海的秘密据点。
门外传来脚步声,孙展迅速将铜元塞进枕头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涛涛的影子映在墙上,手里拿着盏油灯。
"睡不着?
"护卫的声音很低,带着北方口音。
"有点怕。
"孙展故意让声音发抖,"这里......好多古币,像眼睛一样。
"涛涛轻笑,灯光照在他耳后——那里有道伤疤,形状像条小鱼。
"怕什么,"他说,"毛总喜欢你,以后跟着他,有饭吃。
""你呢?
"孙展问,"你为什么跟着毛总?
"涛涛沉默片刻,转身要走,却忽然回头:"小赤佬,别太聪明。
"门再次关上,孙展摸到枕头下的铜元,掌心全是汗。
涛涛的话让他想起档案里的记载:1900年前后,不少清军逃兵流入上海租界,有的加入青帮,有的成了雇佣兵。
而涛涛耳后的伤疤,很像子弹擦伤的痕迹。
窗外,黄浦江的浪声一阵高过一阵。
孙展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白天见到的"江南省造"样币,还有毛鸿逵袖口的帆船刺青。
他知道,自己己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这些看似无关的人和物,终将在历史的洪流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第二天清晨,孙展跟着阿福去前堂时,正看见毛鸿逵和一个洋人说话。
那洋人戴着礼帽,手里拿着个锦盒,看见孙展时,眼神突然变得警惕。
"这就是那个小赤佬?
"洋人用英语问。
毛鸿逵点头,用汉语说:"孙展,给威尔斯先生验验他的宝贝。
"锦盒打开的瞬间,孙展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是枚唐代"得壹元宝",背面刻着波斯文"长生不老",和昨天那个西洋人拿的赝品一模一样,但这枚......"威尔斯先生从波斯商人手里买的?
"孙展用镊子夹起钱币,故意用英语问。
洋人惊讶点头。
孙展凑近烛光,看见钱币边缘有火烧痕迹,穿孔处缠着半根棕色发丝——和昨天那枚假币不同,这根发丝带着玫瑰香水味,是欧洲贵族常用的味道。
"这枚钱币是真的,"他说,"但背面的波斯文是后刻的。
"他指着龙目位置的凹点,"得壹元宝铸于安史之乱,龙目本是空心,后来被人填上了水银,寓意镇宅辟邪。
"毛鸿逵挑眉:"水银?
""看这里。
"孙展用镊子轻轻敲打钱币,几滴银白色液体从龙目里渗出来,"唐代方士炼丹常用水银,这枚钱币应该是某个波斯商人从长安古墓里盗出来的,后来为了卖高价,又刻了波斯文。
"威尔斯先生瞪大了眼睛,用英语嘟囔着"神奇",掏出怀表看了看,匆匆告辞。
毛鸿逵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波斯人?
""他袖口的刺绣,"孙展说,"是波斯细密画的风格,和***的不一样。
"毛鸿逵沉默良久,忽然从怀里掏出枚银元,放在孙展掌心:"去十六铺码头,找一个叫啊坤的华侨,把这个给他。
"那是枚墨西哥鹰洋,和昨天给的一模一样,但孙展摸到币边有三道极浅的刻痕——和昨晚货船上的样币刻痕位置完全一致。
"记住,"毛鸿逵低声说,"见到啊坤后,把银元放在他左手边,然后说浦江潮起。
"孙展点头,将银元收进袖中。
走出当铺时,赵阿虎正等在门口,怀里抱着两套新衣裳。
"小先生!
"少年献宝似的举起衣裳,"阿福叔说,以后我就是你的跟班!
""先别高兴,"孙展低声说,"跟我去十六铺码头,见一个叫啊坤的华侨。
"十六铺码头比昨天更热闹,各国货船进进出出,水手们用不同语言吆喝着。
孙展按照毛鸿逵的描述,在一艘英国货船旁边找到了啊坤——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戴着墨镜,左臂缠着纱布。
"啊坤叔?
"孙展走上前,将鹰洋放在他左手边。
华侨抬头,墨镜滑下一半,露出右眼一道狰狞的伤疤。
"小朋友,你找谁?
"他用广东话问。
"浦江潮起。
"孙展说。
啊坤浑身一震,迅速将银元塞进怀里,环顾西周后,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团,塞进孙展手里:"交给毛老板,就说月明星稀。
"纸团上印着半朵青色牡丹,和之前捡到的布片、铜元上的图案一样。
孙展忽然想起涛涛耳后的伤疤,还有陈啊春图纸上的数字,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些人,这些事,就像一枚枚银元,看似零散,却终将串成一条线,指向某个共同的终点。
回到当铺时,毛鸿逵正在后堂和涛涛说话。
看见孙展,他挥了挥手,让护卫退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
""啊坤叔说月明星稀。
"孙展递上纸团。
毛鸿逵打开纸团,脸色微变,迅速用火漆封好,塞进抽屉深处。
"以后记住,"他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孙展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那枚"浙江魏碑体"铜元:"毛老板,这枚铜元......""哪儿来的?
"毛鸿逵脸色骤变,伸手夺过铜元,对着光仔细查看。
"码头捡的,"孙展说,"我看龙纹奇怪,就......""以后不许再碰这种东西!
"毛鸿逵厉声说,将铜元扔进炭盆,"记住,在宝源丰,你只需要验银,别的事,一概不管!
"炭盆里响起轻微的爆裂声,铜元上的小点在火焰中渐渐模糊。
孙展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明白,自己己经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复杂的世界——这里有青帮的暗语、革命党的密信、洋人的阴谋,还有即将到来的时代变革。
而他,一个来自后世的银元收藏家,即将用自己的知识,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傍晚,孙展和赵阿虎坐在苏州河埠头,看着陈啊春的工地。
青年站在脚手架上,对着图纸频频点头,偶尔抬头望向当铺方向。
"小展,你说的三七五钢材,陈先生真的用了!
"赵阿虎兴奋地说,"刚才他还问我,那个小银匠是谁呢!
"孙展笑了笑,摸出毛鸿逵给的鹰洋,在指尖转了个圈。
币边的三道刻痕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像三条细小的河流,终将汇入历史的汪洋大海。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惊起一群水鸟。
孙展望着黄浦江面,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张老照片——1900年的上海,十六铺码头熙熙攘攘,一个九岁男孩站在人群中,手里攥着一枚银元,眼神里透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坚定。
他知道,那张照片里的男孩,就是自己。
而属于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