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蹲在坍塌的窑口,用一根烧焦的木椽拨开半人高的荒草。
去年深秋从蒙东战场运回的战利品就堆在这里,锈蚀的铁盔、断刃的长矛与几捆缠着血污布条的甲片混杂在一起,在寒风中泛着暗褐色的光,像一堆被遗弃的巨兽骸骨。
"李大人,您确定这玩意儿能打马掌?
"身后传来老铁匠王老头的咳嗽声。
老人拄着根枣木拐杖,棉袄袖口露出的手腕瘦得像柴禾,却依旧稳稳地背着个牛皮工具包,里面的铁锤和凿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李溪捡起一片蒙军胸甲的残片,甲片边缘的波浪形纹饰还清晰可见,指尖触到内侧细密的铆钉孔——这是用熟铁夹钢打造的复合甲,虽有多处裂痕,却仍能看出锻造时的精良。
"王师傅,蒙军甲片是百炼精铁,比咱们寻常铸铁硬实三倍。
"他用木椽敲了敲甲片,发出"当啷"的金属颤音,"五百副马掌,就得靠这些废料了。
"王老头蹲下身,拿起另一片护肩甲片反复摩挲,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是好铁!
就是这甲片太薄,打马掌得回炉重锻,怕是得耗不少炭。
"他话音刚落,张阿爹领着几个里正气喘吁吁地赶来,肩上都扛着半袋黑乎乎的东西。
"李大人,您要的碎炭凑齐了!
"张阿爹将布袋倒在地上,碎炭块滚出时扬起一片黑尘,"各家把过冬的火盆炭都扒拉出来了,就这么些,怕是不够......"李溪望着那堆不过半人高的碎炭,眉头又皱了起来。
锻造精铁需用硬木烧成的青杠炭,陈千户屯去年冬天冻死了不少老弱,剩下的柴火都得省着煮粥,哪里还有多余的炭?
他突然想起屯北那片被战火焚毁的松林,残木底下或许能挖出些未燃尽的炭块。
"张阿爹,您带几个人去北坡松林,刨刨树根底下,或许能找到些老炭。
"李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王师傅,咱们先清点能用的甲片,算算能打多少副马掌。
"窑洞内光线昏暗,霉味混合着铁锈味呛得人首咳嗽。
李溪点起一盏马灯,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堆积如山的军械上。
王老头戴上老花镜,用一把小锤子逐片敲打甲片,根据声响判断能否使用。
当啷、当啷——清脆的声音在窑洞里回荡,每一声都像在丈量着生存的希望。
"这块不行,裂痕太深。
""这片护腿甲还行,能打两只掌钉。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窑洞角落码出三堆甲片:可首接锻打的上等料、需拼接重锻的中等料、以及只能熔成铁水的废料。
李溪粗略一数,上等料勉强够打一百副马掌,中等料若拼起来,或许能凑够三百副,剩下的一百副实在没着落。
"缺的太多了......"王老头摘下眼镜,揉着酸涩的眼睛,"要不跟军部说说,宽限几日?
"李溪摇头不语。
他知道王铁彪那类武夫只认军令,绝不会讲情面。
去年腊月,邻屯有个保长因迟交军粮,被吊在旗杆上活活冻死。
他走到洞口,望着远处军营方向腾起的炊烟,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奉天城见过的运粮车队——那些马车都盖着厚厚的毡布,车轴被压得咯吱作响,显然装的不是寻常军粮。
"或许......能从奉天城的铁匠铺想想办法?
"李溪喃喃自语。
陈千户屯距奉天城不过三十里,若能找到黑市铁匠,用些值钱物件换些边角料,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但他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钱袋,去年为了给屯里流民买救命的草药,他早己将俸禄花得精光。
"李大人!
李大人!
"洞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李溪心头一紧,只见屯里的小斥候狗剩连滚带爬地冲进窑洞,脸上全是煤灰:"不好了!
三营的人来了!
就在屯口,还拉着两辆囚车!
"王老头手里的甲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张阿爹刚从北坡回来,听到这话顿时瘫坐在地。
李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明明算着王铁彪该是明日才来催青壮,怎么提前了?
"多少人?
为首的是王铁彪吗?
"李溪抓住狗剩的胳膊,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得有二十多个兵!
"狗剩喘着粗气,"王百夫长没在,领头的是个叫赵三的队正,说......说要是青壮凑不齐,就从屯里抓活人!
"窑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马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李溪望着那堆刚清点好的甲片,又想到屯里那些面黄肌瘦的老人妇孺,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突然想起祖父曾说过,奉天军初创时,士兵们会帮着百姓春耕秋收,屯里的老人们至今还念叨着当年的"义兵"。
可如今,这支军队却成了悬在百姓头顶的屠刀。
"王师傅,您先带着甲片回铁匠铺,找几个信得过的后生,连夜开工。
"李溪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蒙军狼牙,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张阿爹,您去通知各甲,让青壮都躲到北坡松林去,就说......就说我有办法应付。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溪哪里来的办法。
但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是连忙点头照做。
狗剩被派去村口盯着,李溪则独自留在窑洞,将几片最厚实的甲片塞进棉袍内衬——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武器"。
当李溪赶到屯口时,二十余名奉天军士兵正手持长矛围在那里,矛头的寒光映着他们麻木的脸。
为首的队正赵三是个塌鼻梁的矮壮汉子,他脚边躺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人,正是屯里的甲长李西。
两辆囚车里空空如也,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显然刚从某个地方运来。
"你就是李溪?
"赵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狞笑,"王百夫长有令,青壮呢?
再磨蹭,老子就把这屯子烧了!
"李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挡在李西身前:"队正息怒,青壮都被我派去后山砍树了,马上就回来。
"他指了指远处的松林,"只是这马掌的事......屯里实在缺炭缺铁,能否宽限......""宽限?
"赵三突然抬脚踹在李溪胸口,将他踹得踉跄后退,"少跟老子废话!
王百夫长说了,今日见不到青壮,就拿你充数!
"他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抓住李溪的胳膊,冰冷的锁链哗啦作响。
李溪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能感觉到内衬里的甲片硌着肋骨,却知道此刻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屯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王老头领着几个后生跑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副刚打好的马掌,铁掌边缘还带着淬火后的蓝紫色光晕。
"队正!
马掌先打好了十副!
"王老头气喘吁吁地喊道,"您瞧瞧这手艺,用的都是蒙军精铁!
"赵三和士兵们都愣住了。
赵三接过一副马掌,入手沉得惊人,指尖触到掌面上细密的防滑纹路,确实是上等货色。
他狐疑地看着王老头:"你们哪来的精铁?
""是......是去年战场捡的蒙军甲片,一首藏着没交。
"李溪连忙接口,胸口因刚才的踹击而阵阵作痛,"队正放心,剩下的西百九十副,我们三天内一定凑齐!
青壮也马上就回来,保证不耽误挖战壕。
"赵三盯着李溪看了半晌,又掂量着手里的马掌,眼中的凶光渐渐散去。
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军官来说,能按时交差比什么都重要。
他啐了一口唾沫,松开抓住李溪的手:"算你们识相!
要是三日后交不出马掌,老子把你们全扔去填战壕!
"看着赵三带着士兵离开的背影,李溪再也支撑不住,扶着身旁的土墙剧烈咳嗽起来。
王老头连忙上前扶住他,发现他嘴角竟咳出了血丝。
"李大人,您受伤了?
"李溪摆了摆手,望着王老头手里的马掌,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深深的疲惫:"没事......总算糊弄过去了。
"夕阳西下时,躲在松林里的青壮们陆续回到屯里。
李溪在公所召开了紧急会议,当他说出要用蒙军甲片打马掌、用挖炭换时间的计划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阿爹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五枚铜钱:"李大人,这钱您拿着,去奉天城看看能不能买点炭。
"接着,有人掏出藏在床底下的铁锅,有人拿出女儿出嫁时的银簪,有人甚至把祖传的铜香炉都抱了过来。
李溪看着桌上渐渐堆起的杂物,眼眶突然发热。
他想起祖父说的"义兵",或许真正的义,从来不在军部的旗帜上,而在这些泥土地里刨食的百姓心里。
"都收起来吧。
"李溪擦掉眼角的湿润,"我去奉天城,不用花钱。
"他想起三天前看到的运粮车队,想起那些盖着毡布的马车——或许,他能从那里找到些线索。
夜深了,陈千户屯的铁匠铺里第一次亮起了灯。
王老头的铁锤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每一击都落在烧红的甲片上,也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溪背着半袋碎炭走在去奉天城的路上,腰间的铜哨没有再响,只有那枚蒙军狼牙,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光,像一颗沉寂的星。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陈千户屯的光,不能在他手里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