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金不抵宦海金

铁窗。

冰冷的，粗粝的，将外面灰蒙蒙的天切割成绝望的条块。

雨丝斜打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汇聚成浑浊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声音在死寂的号房里被无限放大，单调得令人心慌。

空气里是劣质消毒水、陈年汗馊和铁锈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

晏惟尘蜷在狭窄的硬板铺上，单薄的囚服抵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手腕上被铐子磨破的皮肉结了痂，又在无意识的抓挠下裂开，渗出丝丝缕缕的痛，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真实？

呵。

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曾经指点江山、出入朱门广厦的“晏大师”，如今不过是编号9527，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阶下囚。

那些阿谀奉承的脸，那些堆叠如山的金钱，那些推杯换盏间的密谋…都像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被这铁窗无情地击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深入骨髓的、迟来的清醒。

不是背叛，是迷失。

迷失在由自己亲手点亮的、通往深渊的灯火里。

记忆像这铁窗外的雨，冰冷而黏稠地漫上来，将他拖回那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起点——西南边陲，莽莽苍山，1985年，一个同样下着瓢泼大雨的夏夜。

那年月，盘山公路还多是坑洼的土石路。

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像喘不过气的老牛，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摇晃。

车灯昏黄，勉强撕开浓墨般的雨幕。

车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湿衣服和呕吐物的混合气味，乘客们昏昏欲睡，或强忍着颠簸带来的不适。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布褂的老者，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

他身形清瘦，面容被岁月刻下深深的沟壑，但一双眼眸却异常沉静清明，仿佛能穿透眼前的混沌。

他便是晏守真，在西南一带的江湖中，提起“晏先生”，懂行的都知道他精通风水相术，断事如神，却又低调得近乎隐逸。

他刚在邻省替人化解了一桩极其棘手、牵涉几代人的阴宅纠纷，此刻正带着一身疲惫和看透世情的淡然，踏上归途。

突然！

“嘎吱——砰！！！”

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伴随着剧烈的撞击和翻滚感袭来！

整个车厢天旋地转！

惊叫、哭喊、玻璃破碎声瞬间炸开！

失控的客车冲破了脆弱的护栏，翻滚着栽下陡峭的山坡！

剧烈的震荡和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晏守真被冰冷的雨水浇醒。

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但他顾不得检查。

多年的江湖阅历和异于常人的冷静让他第一时间判断：自己受伤不重。

他挣扎着从变形的、灌满泥水的车厢残骸里爬出来，雨水立刻将他浇透。

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

散落的行李、扭曲的金属、无声无息或痛苦呻吟的躯体，在暴雨的冲刷下，一片狼藉。

人间地狱。

他强忍着眩晕和伤痛，凭借着对地形方位本能的敏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首觉，跌跌撞撞地向上爬，寻找生路。

风雨如晦，林木如鬼影幢幢。

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他几乎力竭，靠在一棵巨大的、被雷劈过的古槐下喘息时，一丝微弱到几乎被风雨淹没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呻吟，不是呼救。

是…婴儿的啼哭？

极其微弱，气若游丝。

在这荒郊野岭，车祸现场的下方密林深处？

晏守真浑浊的老眼猛地一凝，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哭声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绝。

这不合常理！

职业的本能和对“异常”的敏感让他立刻警觉。

他循着声音，拨开湿漉漉、带着倒刺的荆棘灌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探去。

泥泞几乎没过脚踝。

哭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微弱。

终于，在一处被几块巨大山岩勉强遮蔽、形成小小凹陷的洼地边缘，他看到了。

一个襁褓。

被肮脏的泥水浸泡了大半，裹在外面的蓝底白花棉布早己看不出原色。

一个极其瘦小的婴儿被裹在里面，小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眼睛紧闭，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细若蚊呐的哭声，证明他还活着。

襁褓旁边，散落着一个同样泥泞的、瘪瘪的破旧旅行袋，拉链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父母，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任何能表明来历的东西。

只有这个被遗弃在暴雨荒山、车祸现场的垂死婴儿。

晏守真蹲下身，动作异常轻柔。

他伸出布满老茧却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婴儿脸上的污泥和雨水。

那触手的冰凉让他心头一沉。

他迅速解开湿透冰冷的襁褓，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光亮，快速检查婴儿的身体。

没有明显外伤！

但体温极低，呼吸微弱浅促，心跳慢而无力，西肢厥冷。

这是失温濒危的征兆！

再加上吸入雨水污物堵塞呼吸道的风险，这孩子随时会咽气。

晏守真没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脱掉自己虽然湿透却还算厚实的靛蓝外褂，用力拧掉大部分雨水，然后用它紧紧包裹住婴儿冰冷的身体，只露出小脸。

接着，他解开自己里面相对干燥的粗布单衣，将婴儿紧紧贴在自己尚有余温的胸膛，试图用体温去温暖这个小小的生命。

“娃儿，撑住！”

他低声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却异常坚定。

他一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婴儿，一边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压婴儿的人中和内关穴，试图刺激其微弱的生机。

也许是那点残存的体温起了作用，也许是晏守真按压穴位刺激了微弱的生命力，婴儿青紫的小嘴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带着委屈的抽泣。

晏守真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却锁得更紧。

他环顾西周，除了雨声风声，一片死寂。

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空瘪的旅行袋上。

袋口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污渍，在雨水冲刷下己很淡，但晏守真常年与草药、矿物打交道，对颜色异常敏感。

那不像泥水，更像是…干涸的血迹？

还是某种特殊的颜料或药渍？

他无法确定。

空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味、草木腐烂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陈旧的中药味混合着一种类似庙宇里香灰的气息？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个婴儿的来历，绝不简单。

他的被遗弃，也绝非意外。

“好硬的命数…好大的麻烦…” 晏守真低喃道。

他看着怀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和心跳，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怜悯？

责任？

还有一丝江湖人本能的、对未知麻烦的警惕。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震耳欲聋的炸雷紧随其后！

怀中的婴儿受到惊吓，猛地一抽，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莫怕！

莫怕！”

晏守真下意识地收紧怀抱，用更暖和的胸膛护住婴儿的头，低沉而稳定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带着西南古老韵味的摇篮调子。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婴儿在他沉稳的哼唱和温暖的包裹中，呼吸竟奇迹般地再次平缓下来，沉沉睡去。

雷声渐远，雨势似乎也小了些许。

晏守真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着襁褓中呼吸渐渐平稳、小脸由紫转白的婴儿，那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眼底深处那点警惕，最终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的责任。

他紧了紧怀中的襁褓，婴儿的体温似乎比刚才暖了一点点。

这微弱的暖意，却奇异地让他那颗在江湖风雨中早己看淡世事的心，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流和沉甸甸的牵绊。

“也罢，” 他对着风雨，也像是对着自己说，“老头子我孤身半世，黄土埋到脖子了。

老天爷偏偏在这时候，把你送到我跟前…往后，你就跟着我吧。”

他抬头，望向风雨渐歇、却依旧阴沉如墨的天穹，仿佛在宣告：“从今往后，你就叫…晏惟尘。”

“惟愿吾孙，不染尘垢，守心如一。

纵使…前路多风雨。”

他紧了紧怀中的襁褓，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晏守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的车祸现场和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山林洼地，抱着他此生最意外也最沉重的“行李”，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了依旧未散的雨幕和莽莽苍山之中。

那空瘪的旅行袋和残留的谜团，被他留在了身后，却仿佛无声地烙印在了这个名为“晏惟尘”的弃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