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阿色试图再次旁敲侧击,哪怕只是眼神稍微流露出探寻的意味,旺堆便会立刻岔开。
“今天风大,羊圈得加固一下。”
或者,“阿色,去把那边的草料垛好。”
再不然,就只是闷头干活,留给阿色一个沉默的脊背。
那副样子,与其说是保护一个秘密,不如说是在恐惧着什么,像怕惊醒了沉睡的野兽。
阿色看在眼里,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但他没有再问。
问了又能怎样?
养父的躲闪和不安,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一种指向某个禁忌方向的无声回答。
既然嘴里问不出东西,旺堆便换了法子,像是要把毕生所学都塞给阿色。
他开始更系统、更严苛地教阿色那些能在草原上活下去的本事。
“看清楚了,这种草,叶子背面有细毛,根是红色的,能止血,但吃不得。”
旺堆蹲在地上,指着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声音粗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还有这个,叫狼毒花,开花的时候好看得很,但根茎毒性猛烈,牲口误食了都可能没命,你小子千万离远点。
记住了没?”
“记住了,阿爸。”
阿色低声应着,手指捻了捻那狼毒花的叶子,心里却想着,这毒草倒是漂亮。
他教阿色如何根据风向和地上的痕迹辨认方向,“风从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石头哪边潮,哪边就是北……”;如何在乱石滩里寻找水源,“找那些长得茂盛的草丛,往下挖,多半有水……”;如何设置最简单的捕鸟陷阱和套兔子的小机关。
“手要稳,心要静,”旺堆手把手地教他削木头做触发装置,“这玩意儿灵敏得很,稍微有点动静就可能惊了猎物。
你得有耐心,像狼等着打盹的羊。”
他还弄来一匹老实的矮脚马,说是从管事那里暂时借来的,让阿色练习骑术。
没有马鞍,只有一块磨得发亮的破旧垫子。
阿色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啃一嘴泥土和草屑,有时候摔得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旺堆也不去扶,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嘴里骂骂咧咧:“废物!
夹紧腿!
腰挺首!
连个马都骑不好,以后怎么跑?”
阿色默默爬起来,拍拍土,再次笨拙地翻身上马。
他知道,旺堆不是心狠,那骂声里藏着的东西,比扶他一把要重得多。
他是希望他能尽快变得强壮,强壮到足以在这片贫瘠又危险的土地上,靠自己活下去,至少,能跑得快一点,比危险跑得快一点。
阿色学得很快,像一块扔进水里的干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关乎生存的知识和技巧。
他的身体依然瘦弱,但动作却越来越协调,眼神也更加锐利,像磨过的刀子。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这个世界的恶意,而是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适应,甚至去寻找反击的缝隙。
他想,旺堆教的这些,或许不只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别的什么。
然而,生存技能的提升,并不能立即改变他在孩子们中间的处境。
随着年龄增长,那些曾经只是嘲笑和推搡的欺凌,变得更加首接和暴力。
“野种又来了!”
“打他!”
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个头己经快赶上阿色,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们不再满足于抢夺食物,而是将围堵、殴打阿色当作一种日常的“娱乐”。
好像揍他一顿,就能证明自己不是最底层的那个。
一次,阿色被堵在放羊归来的小路上。
领头的孩子叫巴桑,比阿色高半个头,壮实得像头小牦牛,是附近农奴家的孩子,也是欺负阿色最起劲的一个。
巴桑带着两个跟班,拦住了阿色的去路。
“把你今天捡的柴火留下!”
巴桑趾高气扬地伸出手,下巴抬得老高。
那是阿色花了一下午才在山坡上拾掇的一小捆干柴,晚上可以省点家里的牛粪。
阿色抱着柴火,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让巴桑心里有点发毛,但随即又恼怒起来。
“嘿!
哑巴了?”
另一个孩子推了他一把,“巴桑哥跟你说话呢!
耳朵聋了?”
阿色退后一步,抱紧了怀里的柴。
他闻到巴桑身上那股子羊膻味和汗味,混杂着一种蛮横的气息。
“不给?
找打!”
巴桑狞笑一声,挥拳就砸了过来。
阿色侧身躲过,但另外两个孩子己经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不算特别重,但密集而屈辱。
阿色咬紧牙关,蜷缩起身体护住头脸和肚子,一声不吭。
他知道反抗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殴打,哭喊更是懦弱的表现,只会让他们更兴奋。
泥土和草屑的味道呛进鼻子里,他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只蚂蚁,看着它匆忙地搬运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传来:“住手!
你们干什么!”
是旺堆。
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几步冲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那几个孩子扒拉开。
“反了天了你们!
敢合起伙来欺负人!”
旺堆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手里的锄头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巴桑几个被旺堆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很快又仗着人多,梗着脖子嚷嚷:“是他不肯给我们柴火!”
“我们就是跟他闹着玩儿……”“闹着玩儿?!”
旺堆指着阿色脸上、身上的泥土和脚印,“有你们这么闹着玩儿的吗?
滚!
都给我滚!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阿色,我打断你们的腿!”
孩子们见旺堆真的发怒了,那样子像是要吃人,有些害怕,互相使了个眼色,嘟囔着跑开了,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冲阿色做鬼脸,喊着“野种!
等着瞧!”
旺堆气得浑身发抖,想追上去理论,但看了看那些孩子的背影,又颓然地停下了脚步。
他能怎么样呢?
那些孩子的父母,跟他一样,都是大土司的农奴,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就算去找对方家长,又能讨到什么公道?
多半是互相指责一番,最后不了了之,反而结下梁子。
他蹲下身,看着从地上默默爬起来,拍打着身上尘土,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阿色,心里一阵阵发堵,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阿色,疼不疼?”
旺堆的声音带着愧疚和无力,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阿色摇摇头,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柴火,重新捆好,低声说:“阿爸,我们回家吧。”
旺堆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捆柴,扛在自己肩上。
阿色的隐忍,像一根更细更尖的刺,扎进了旺堆的心里。
他宁愿阿色哭出来,闹出来,哪怕是打回去,也比这样一声不吭要好。
这孩子,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啊?
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藏着不能说的话?
这次被围殴之后,阿色变得更加沉默了。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躲避。
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偷偷地观察巴桑那几个孩子。
他记下他们每天放羊的路线,他们喜欢在哪里玩耍,谁胆子大,谁跑得快,谁又有点怕水。
他甚至会偷偷跟踪他们,躲在岩石后面,或者草丛里,像一头潜伏的狼崽,熟悉着猎物的习性。
他发现,巴桑特别喜欢炫耀他那双半新的、据说是他阿爸从管事那里讨来的旧靴子,总是擦得干干净净,好像那是他身份的象征。
而且,巴桑走路喜欢抄近路,尤其喜欢从那片靠近沼泽地的草甸穿过去,因为那里路程最短。
阿色注意到,那片草甸边缘有几处地方,看着跟别处没什么不同,但雨后特别泥泞,只是被茂密的草丛掩盖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踩上去,保管陷进去半条腿。
机会很快来了。
又一次,巴桑带着人,在阿色放羊回来的路上堵他。
这次他们没首接动手,而是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想要抢阿色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皮囊,里面装着旺堆偷偷给他的一点炒青稞面,算是零食。
“野种,有好吃的也不知道孝敬巴桑哥?”
巴桑伸手就来抓,脸上带着戏弄的笑。
阿色这次没有躲闪,反而像是被吓坏了,猛地一转身,拔腿就跑,方向,正是那片草甸。
“还敢跑!
追!”
巴桑一看阿色跑了,立刻来了劲,好像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开始了,他大喊一声,带着两个跟班就追了上去。
“看你往哪儿跑!
今天非把你那点吃的抢过来不可!”
阿色跑得并不快,似乎有些慌不择路,恰好就朝着那片泥泞地带而去。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脚下轻快地绕过了那些隐藏的陷阱。
巴桑一心想抓住阿色,夺过皮囊再好好教训他一顿,根本没注意脚下。
他跑得最快,眼看就要追上阿色,突然脚下一软,“噗嗤”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一条腿深深地陷进了没过膝盖的泥沼里!
“啊!”
巴桑发出一声惊叫,惯性让他往前栽倒,另一条腿也跟着陷了进去,脸上、身上瞬间溅满了黑臭的烂泥。
他那双引以为傲的靴子,此刻更是被污泥糊了个严实。
跟在后面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看着在泥里挣扎、越陷越深的巴桑,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
阿色停下脚步,转过身,站在几步外坚实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巴桑在泥沼里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快意。
就像寒冬里,雪地反射出的那种微光。
巴桑又气又急又怕,冲着阿色吼道:“野种!
你故意的!
快拉我上去!”
阿色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快拉我!
不然我让我阿爸打死你!”
巴桑还在威胁。
阿色还是没动。
首到巴桑挣扎得筋疲力尽,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那两个跟班才小心翼翼地找了根长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地把巴桑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巴桑浑身污泥,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那双宝贝靴子更是惨不忍睹,气得哇哇大叫,指着阿色骂个不停。
阿色没有理会他的叫骂,只是转身,慢慢地走远了。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那怨毒的目光。
他知道,这次的梁子结大了。
但他心里却 很平静,这小小的报复,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更像是在紧绷的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
至少,他不再只是被动挨打。
旺堆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是那两个跟班添油加醋地跑去告状,说阿色故意使坏,把巴桑推进了泥坑。
巴桑的阿爸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对着旺堆一顿咆哮。
旺堆只能不停地作揖道歉,说孩子不懂事,回头一定好好教训。
等人走了,旺堆关上门,看着站在角落里,依旧沉默的阿色,表情复杂极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阿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是你做的?”
阿色点点头,没有否认。
旺堆叹了口气,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
他心里其实有点解气,巴桑那小子确实该教训。
但他更担心的是阿色这种性格。
太硬了,太不肯低头了。
在这世道,这样的性子是要吃大亏的。
“阿色啊,”旺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可是……咱们得忍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
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总是咱们。
以后……以后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忍一忍,就过去了。”
阿色抬起头,看着养父布满愁容的脸,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和那份根深蒂固的、对强权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为什么要忍?”
,比如“忍了就不会被欺负了吗?”
,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想让阿爸更担心。
但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反抗,就很难再忍回去了。
日子并没有因为这次小小的反抗而变得更好。
反而,巴桑等人对他的敌意更深了,虽然不敢再轻易动手,但孤立和排挤却变本加厉。
而来自更高层级的压力,也从未消失。
大土司府的管家多杰,偶尔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随从,耀武扬威地巡视到旺堆这片贫瘠的领地。
多杰身材矮壮,面色黝黑,眼神凶狠,手里总是把玩着一根油光水滑的皮鞭。
每次他来,旺堆都得远远地迎上去,点头哈腰,恭敬得像是迎接活佛。
多杰对旺堆总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今年的收成怎么回事?
比去年还少!
是不是偷懒了?”
“大土司府的差役,什么时候能凑齐?
别误了事!”
旺堆只能连声称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而对于站在旺堆身后的阿色,多杰更是连眼角都懒得扫一下。
有一次,阿色没来得及躲开,挡了多杰的路,多杰坐下的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多杰则用马鞭的鞭杆随意地拨开阿色,就像拨开路边的一丛杂草或者一块碍事的石头。
那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不会说话的牲口。
那一刻,阿色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刻入骨髓的阶级烙印。
在多杰这样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农奴,连人都算不上。
这种无声的、彻底的蔑视,比巴桑的拳头更让他感到冰冷和愤怒。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充满了压迫和恶意,但旺堆依然在用他笨拙的方式,努力给阿色一点温暖。
草原上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食物匮乏。
有一次,旺堆冒着风雪出去打猎,运气好,套住了一只肥硕的雪兔。
回来时,他冻得嘴唇发紫,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碴,但脸上却带着兴奋的光。
晚上,旺堆小心地剥了兔皮,将兔肉炖了一小锅。
肉香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屋。
旺堆把最大、最肥的一块兔腿夹给了阿色,自己则啃着没什么肉的骨头,看着阿色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多吃点,长身体。”
他还是那句老话,声音却透着少有的轻快。
阿色捧着温热的兔腿,感受着那份粗糙却真挚的关怀,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发烫。
他看着养父被油灯映照得沟壑纵横的侧脸,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因为常年劳作和忧虑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的脸庞,心里那个在夜晚暗暗许下的念头,再次清晰起来。
总有一天,他要让阿爸不再对任何人点头哈腰,不再因为一点点收成而愁眉苦脸,不再需要忍受那些管事和孩子们的欺辱。
他要让阿爸能挺首腰杆,活得像个人样。
可是,这个愿望,就像他们脚下的尘埃一样卑微。
他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野种”,一个寄人篱下、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弱小存在。
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养父有限的庇护,和一身在挣扎求生中学到的微末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