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雪粒,像无数冰冷的沙砾,狠狠抽打在扎西顿珠大土司府邸那厚重的石墙和紧闭的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府邸深处,温暖的酥油灯光晕染开一片奢华,映照着精美的藏毯和雕花的梁柱,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压抑。
偏僻的侧院一间小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灯豆般跳跃的油灯。
一个女人虚弱的***断断续续,最终化作一声尖锐而短暂的啼哭,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风雪的呼啸。
然而,这象征新生的声音,几乎在响起的同时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只剩下婴儿模糊不清的呜咽。
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和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味道。
“处理掉?”
接生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不敢去看角落阴影里那个模糊的人影。
这孩子哭声虽弱,可听着……挺有劲儿的。
黑暗中,那个更低沉、更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地响起,如同这高原冬夜的寒风:“送到下游那个旺堆那里去。”
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记住,没人能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包括旺堆本人,只说是捡到的弃婴。
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威胁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浸入骨髓的寒意,让接生嬷嬷浑身一颤,如同筛糠。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床上那个几乎没了声息的女人,赶紧低下头,看着襁褓中那个刚刚脱离母体、皱巴巴的小东西,闭了闭眼,急促地应道:“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这府邸里的秘密,沾上一点,都可能粉身碎骨。
谁家的孩子?
哪个女人的?
她不敢想,也不配想。
很快,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仆人,怀抱着一个用上好绸缎包裹、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贵重香料气息的襁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后门。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人吞噬。
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跋涉,怀里的婴儿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哭泣,像濒死的小猫。
“小祖宗欸,你可千万撑住了,”仆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心里念叨,“你要是死在我怀里,我这条贱命也就到头了。”
寒风无孔不入,仆人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块正在迅速变冷的冰。
好几次,他都觉得怀里的动静彻底消失了,吓得赶紧停下来,用冻僵的手指探了探鼻息,感觉到那微弱的气流,才松一口气,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鬼天气和这要命的差事,继续顶着风雪,朝着那片贫瘠、几乎被遗忘的小土司领地走去。
那地方,真是狗都不愿意多待。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色微明,风雪稍歇时,仆人终于敲响了小土司旺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旺堆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冻得像雪人一样的仆人,以及他怀里那个不寻常的襁褓,愣住了。
“你……你是?”
仆人显然不想多说,哆嗦着将孩子塞到旺堆怀里,含糊地说了一句:“路上捡的,看着可怜,我们大人发善心让送来给你养着。”
说完,也不等旺堆反应,便转身匆匆离去,那背影活像后面有狼在追,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穷地方的晦气沾染。
“哎!
你等等……”旺堆话还没出口,人己经没影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那明显不属于普通人家的华丽绸缎触手冰凉,却又透着一股子贵气。
再看看自己这西壁漏风、仅能勉强遮风挡雨的土坯房,心里顿时沉甸甸的。
“捡来的?
骗鬼呢!”
旺堆自嘲地撇撇嘴。
这分明是大土司府邸里扔出来的麻烦,一个不能明说的秘密。
是“恩赐”?
或许。
但更像一块滚烫的山芋,接了,可能烫伤自己;不接?
他敢吗?
旺堆叹了口气,使劲搓了搓被冻僵的脸,面容憨厚,眼神里却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老天爷啊,这算什么事儿啊……”旺堆家本就贫寒,领地里的农奴也大多食不果腹。
多添一张嘴,尤其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无疑是雪上加霜。
消息很快传开,周围的农奴们看着旺堆抱回来的那个“捡来的孩子”,眼神复杂。
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那料子,像是城里大户人家的。”
“啧啧,旺堆这是走了什么运?
还是……惹了什么祸?”
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排斥和窃窃私语。
他们猜测着孩子的来历,有人说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女奴偷偷生下的孽种,有人甚至隐隐约约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大土司府邸方向,但没人敢说破。
旺堆只是闷着头干活,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偶尔看向孩子的眼神,会多几分愁绪。
阿色,这是旺堆给他取的名字,简单,像草原上的石头一样普通。
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挣扎着长大。
饥饿和寒冷是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旺堆心善,但能力实在有限。
他省下自己口粮里最好的那一点糌粑,偷偷塞给阿色;用自己破旧的袍子把阿色裹得更紧些。
“多吃点,长高些。”
旺堆总是这么念叨,声音粗哑。
但即便如此,阿色也总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干瘪,像一棵在石缝里艰难生长的小草。
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黑亮得惊人,不像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而倔强的光。
他很少哭闹,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滴水成冰。
几岁的阿色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旺堆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能死,不能死啊……”最后咬咬牙,翻出了家里藏在角落、准备用来换盐巴的一小撮珍贵草药。
那是他自己上次摔伤腿都舍不得用的。
他笨拙地熬了药汤,吹了又吹,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给昏迷中的阿色,然后彻夜不眠地守在旁边,用自己粗糙的手掌不断摩挲着阿色冰冷的小手小脚,试图传递一点温暖。
“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他反反复复地低语,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或许是草药起了作用,或许是旺堆的祈祷被听见,几天后,阿色奇迹般地退了烧,活了下来。
醒来时,他看到旺堆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庞,虽然还不懂太多,却本能地伸出小手,抓住了旺堆的手指。
那一刻,旺堆粗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却湿了。
这是阿色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暖意的画面。
随着阿色渐渐长大,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逐渐清晰。
他不止一次看到养父旺堆,那个在他面前还算挺首腰板的男人,在大土司派来的收税官面前,是如何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人,今年的收成实在不好,您看……”旺堆的声音带着祈求。
而那个穿着绸缎、腰佩藏刀的收税官,只是用马鞭不耐烦地敲打着自己的靴子,斜着眼睛看他:“少废话!
该交多少就交多少,大土司府的规矩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那语气,仿佛在训斥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那一刻,阿色躲在门后,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人和人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却无比森严的墙。
墙这边,是旺堆和他,是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奴;墙那边,是收税官,是更远处的、从未见过却无处不在的大土司。
为什么?
他不懂,但心里堵得慌。
世界的恶意,并不仅仅来自阶层。
同龄的孩子们,或许是受了大人的影响,或许只是单纯的顽劣,对阿色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充满了敌意。
“野种!
没爹没娘的野种!”
他们尖叫着,把泥巴扔到他身上。
嘲笑他是“捡来的”,抢夺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食物,甚至联合起来推搡殴打他。
有一次,几个半大的孩子将他堵在山坡下的角落,抢走了他怀里揣着的半块风干牦牛肉——那是旺堆偷偷给他的,说是让他饿的时候垫垫肚子。
孩子们推搡他,骂骂咧咧的,最后把他打倒在地,脸上蹭破了皮,***辣地疼。
牦牛肉被他们分了,一边嚼一边冲他做鬼脸。
但他没有哭,一声都没吭。
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爬起来哭着去找旺堆告状。
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用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过那几个得意洋洋的孩子。
那眼神没什么愤怒,也没什么害怕,就是一种冷冷的、说不清的平静,看得那几个孩子笑声慢慢低了下去,甚至有点不自在。
然后,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更远处的山坡。
与其在这里跟他们抢那点可怜的食物,不如自己去找。
山坡上有很多草根野菜,虽然难吃,但能填饱肚子。
他得更仔细、更努力地去找。
他发现有些草根嚼起来有股甜味,有些野菜煮过之后能稍微缓解饥饿。
他记下它们的样子,记住在哪里能找到更多。
他学会在雪地里分辨动物留下的痕迹,虽然抓不到什么,但至少知道它们的存在。
他变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晃荡,独自一人。
家对他来说,是那个破旧的土坯房,是旺堆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是偶尔能分到的一点点糌粑或肉干。
外面,是广阔却充满敌意的世界。
旺堆看到他脸上的伤,心疼得不行,问是谁打的,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旺堆叹了口气,给他抹了点酥油,嘴里咕哝着:“这帮小兔崽子,真是……”他没再说下去。
阿色知道旺堆也无可奈何。
他是个好人,但太软弱了,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怎么护得住他这个“捡来的”孩子?
他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永远是个外人。
农奴们看他的眼神,既有对旺堆的同情,也有对他这个不明来历者的警惕和排斥。
他就像一块扔进水里的石头,激起几圈涟漪后,就沉了底,但水并没有真正接纳他。
这种疏离感,像高原的寒风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不同。
他开始习惯这种感觉,甚至有点享受一个人的时候。
至少,一个人不会被嘲笑,不会被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色长得很快,虽然还是瘦,但骨架子抽条了,动作也变得敏捷。
他在山坡上跑跳,身体像小兽一样灵活。
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观察旺堆如何在收税官面前点头哈腰,观察农奴们脸上的麻木和无奈,观察那些孩子如何因为一点点吃的打架,又如何在大人面前装乖。
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看着这个世界在他面前展开。
有一次,他跟着旺堆去镇子上交税。
镇子不大,但比他们的村子热闹多了。
他看到了更多穿着绸缎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吆五喝六地从街上走过。
他们身后跟着弓着腰的随从,手里拿着鞭子,时不时抽打那些挡路的人。
阿色站在旺堆身后,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旺堆拉着他,让他离那些人远一点。
“别挡道,小心挨鞭子!”
旺堆小声呵斥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
阿色点点头,往后缩了缩,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那些人。
他们的衣服那么干净,他们的马那么高大,他们的声音那么响亮,仿佛整个世界都该给他们让路。
回来的路上,旺堆叹了口气,说:“咱们这样的人啊,就是地里的草,长出来就是给人踩的。”
阿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
他想,草也是有根的吧?
可他的根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想被人踩。
他开始偷偷练习。
在放羊的时候,他会捡起石头,练习投掷,越来越准。
他会观察动物的习性,学习如何在野外生存。
他身体里的那股倔劲儿,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不像一棵被人随意踩踏的草。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匮乏而又暗藏一丝微弱温情的状态下,一天天流逝。
阿色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汲取着稀薄的养分,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他脸上的擦伤早就好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像某种无声的印记。
又是一个夜晚,草原上的风似乎格外宁静,连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都显得有些遥远。
旺堆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借着那点豆大的光芒,吃力地缝补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皮袄。
针脚粗大,线是拧了好几股的,结实,但不怎么好看。
阿色蜷缩在他身边,离火盆很近,暖烘烘的。
他看着跳动的火苗映在旺堆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皱纹像是被刻刀一下下凿出来的,深邃而疲惫。
屋子里只有针线穿过皮子的“呲啦”声,还有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这种寂静有时候让人安心,有时候又让人心里发慌。
阿色盯着旺堆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此刻却异常灵巧地捏着细小的针。
他想起白天,又有孩子冲他喊“野种”,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那感觉就像有小虫子在耳朵里爬。
他忽然抬起头,喉咙动了动,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固执的声音,轻轻地问道:“阿爸。”
旺堆“嗯?”
了一声,没抬头,继续穿针引线。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阿色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又或者是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沉甸甸的,“为什么……他们都叫我‘野种’?”
旺堆拿着针线的手猛地一僵,针尖差点扎进自己的手指。
油灯的光芒跳跃了一下,晃得他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抖动。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阿色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像是受惊的兔子,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里面有惊慌,有痛苦,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无奈。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瞎说什么呢?”
旺堆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低下头,重新去捻那根线,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小孩子家家的,听风就是雨。
外面那些人嘴碎,你别往心里去。”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点,但那声音里的紧绷感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火盆,好像那里能给他一点力量。
“可是,他们一首都这么叫。”
阿色没有退缩,也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平静地陈述,“今天也是。
他们不光抢我的东西,还这么骂。”
旺堆彻底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件破皮袄被他搁在膝盖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某种无力感。
他转过身,面对着阿色,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晦暗。
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揉了揉阿色瘦小的脑袋,掌心的温度透过头发传过来,有点烫。
“阿色啊……”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藏着别的东西,“你听阿爸说,别理会那些混小子的话。
你就是阿爸的孩子,是阿爸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宝贝,是阿爸……唯一的亲人。
这就够了,知道吗?
这就够了。”
他说“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窗户很小,糊着破旧的窗纸,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但阿色知道,旺堆望向的是哪个方向——是远方那片影影绰绰的山坡,山坡后面,矗立着那座在月光下偶尔会泛着幽光的宏伟府邸。
那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即使在夜里,也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旺堆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收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重新落在阿色脸上,带着点刻意的温和。
阿色看着养父这副闪烁其词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他没有再追问。
追问什么呢?
看阿爸的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反而让他更难受。
但他心里那颗关于身世的种子,却在这一刻,被这含糊不清的回答和那个无意识的眼神,浇灌了。
它悄然破土,带着尖锐的刺,深深扎根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是和那座大房子有关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上。
也许有一天,这块石头会把他压垮,也许……它会变成他手里,用来反击这个世界的武器?
他不知道,只能将这沉甸甸的疑问,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屈辱和隐秘的渴望,一起埋藏起来,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将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
旺堆重新拿起针线,却半天没有落下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