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的夜来得早,刚过戌时三刻,营盘外的草场便被墨色浸得透了。贾珩蹲在草堆里,后颈沾着夜露,凉得发紧。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刀鞘是粗布裹的,磨得发亮——这是张铁柱用旧铠甲片打的短刀,刀背刻着“护民”二字,是前日周大柱媳妇用纳鞋底的锥子刻的。
三天前丢的那五只羊,还在他脑子里晃。营盘的军屯地本就贫瘠,靠养几只羊换点盐巴,老周头家小子病着,正指望着羊奶补身子呢。今儿个晌午他去周大柱家送药,那小子蜷在炕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的空奶罐,喉咙里“咕嘟”响,像只饿极了的小猫。贾珩摸出兜里最后半块芝麻糖,塞给孩子时,老周头媳妇抹着泪说:“百户大人,要是羊找不回来,明儿我去镇里卖头发换盐吧。”
“头发换盐?”贾珩当时就攥紧了药包。宣府的风刀子似的,女人没了头发,冬天得冻掉耳朵。他蹲在草堆里,盯着草场那片黑影——三天里丢了五只羊,营盘的狗没叫,守夜的老军说没听见动静,这不像是野物干的。***的小股斥候最爱干这事儿:偷羊探虚实,顺道摸营盘的防备。
草棵子突然沙沙响。贾珩屏住呼吸,月光被云遮住,只漏下一点青灰。七八个黑影从东边的土坡后钻出来,裹着羊皮,身上飘着腥膻气——和营盘羊圈的味儿不一样,混着马汗和草屑的酸臭,是***。
“崩拳队左,铁牛队右。”贾珩喉间压着声呼哨,这是他和三十精壮练了半个月的暗号。草堆里窸窸窣窣,三十个影子像蛇似的溜了出去,脚步轻得连草叶都没晃。
为首的***头目勒住马,马是匹青骒马,鞍鞯上挂着半块风干羊肉。他用蒙古话喊了句什么,后面的人哄笑起来,有个小个子猫着腰去解羊圈的绳子。贾珩摸了摸怀里的碎玉——生母临终塞给他的,刻着“珩”字,此刻正硌着心口。他想起生母密信里的话:“儿若见此信,当知荣府气数将尽。你父逐你,是要留个根。”可他的根,早扎在这宣府的沙堆里了。
“崩拳!”贾珩一声低喝,三十精壮从三面扑出来。张铁柱抡着大棒冲在最前,他力大,专打马腿;周大柱握着改良的火铳,猫在左侧草堆里;贾珩自己提刀直取***头目——这是他教的“三才阵”,快、狠、准。
***头目反应极快,马刀“唰”地出鞘,刀光劈向贾珩的左肩。贾珩矮身躲过,反手用刀背砸他手腕——前世武警的格斗术,专挑关节下手。头目吃痛,马刀当啷落地,贾珩顺势用刀柄抵住他咽喉:“动一下,割了你的耳朵。”
另一边更热闹。张铁柱的大棒“咔嚓”一声,打断了青骒马的后腿,马嘶鸣着栽进泥坑,压得骑在上面的***哎哟乱叫。周大柱的火铳“砰”地响,没装药弹,只拿铳托砸在小个子后颈,那家伙直挺挺栽进羊圈,惊得圈里的羊“咩咩”直叫。剩下的***见势不妙,转身要跑,被崩拳队的弟兄们围了个严实——这些精壮都是贾珩挑的:眼尖的能在黑夜里辨人影,手快的抽刀比眨眼还利索,不怕死的……贾珩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刀疤,那是前日训练时被张铁柱的棒尖划的,“疼吗?”张铁柱憨笑,“疼就对了,***的刀比这疼十倍。”
“巴图鲁!巴图鲁!”被贾珩制住的头目还在喊,嘴里泛着酒气。贾珩用刀尖挑开他的衣领,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是俺答部的斥候,上个月红崖口一仗刚杀了他们三个小头目,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寻仇。
“搜身。”贾珩对周大柱说。周大柱翻出个油皮袋子,里面装着半块盐饼、三枚铜钱,还有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是宣府左卫的兵力图,标着“第三所军户老弱三十,锐卒三十”,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炭块画的。
“好个探虚实。”贾珩冷笑,把纸团塞进怀里。前日他刚把三十精壮从老弱军户里挑出来,连周铁牛都骂他“瞎折腾”,说“老卒吃粮吃了半辈子,你挑几个毛头小子能顶啥用”,这会儿倒成了***眼里的软肋。
清点战场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银辉撒在草场上。张铁柱数着左耳:“一、二……七、八——八个!”装在半旧的布袋子里,血还没干,黏糊糊的。贾珩蹲在羊圈边,数着夺回的羊:“一、二……十二只。”营盘的羊是黑耳朵,这十二只里有五只是白耳朵,毛也更细——是附近牧民的。
“铁柱,把这五只送回去。”贾珩指了指白耳朵的羊。张铁柱挠头:“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牧民?”贾珩摸出怀里的碎玉,在月光下照了照:“往南二里有个蒙古包,前天我去军屯地,见有个老阿婆在捡牛粪。她的羊该是白耳朵,脖子上系着红布。”
张铁柱愣了:“您咋知道?”贾珩笑:“她问我讨过药,说孙子肚子痛。我给了半袋神曲,她塞给我两个奶渣子——比营盘的硬,是用羊奶做的。”他顿了顿,“咱当兵的,护的不仅是营盘,还有百姓。营盘是壳,百姓是瓤,壳再硬,瓤烂了,这兵当得有啥劲?”
周大柱凑过来,手里攥着个羊铃铛:“百户,这铃铛是那小个子身上的,刻着‘察哈尔’——***的部落名。”贾珩接过来,铃铛上的铜绿蹭了满手:“收着,往后查案用。”他抬头望了望营盘的方向,灯火还亮着,是老军在巡夜,“把俘虏捆结实了,明儿押去参将府——周铁牛那老头最爱审***,能从他们嘴里抠出半片草叶的情报。”
回营盘的路上,张铁柱牵着五只白耳朵羊,羊蹄子踢得泥点乱飞。他突然说:“百户,您说咱要是把宣府的百姓都护好了,***还敢来吗?”贾珩摸了摸碎玉,凉丝丝的:“敢。但他们来了,得想想能不能活着回去。”
营盘的栅门“吱呀”开了,守夜的老军举着火把迎出来:“百户大人,周大柱家的小子喝了药,烧退了!他媳妇煮了热粥,说给您留了一碗。”贾珩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从晌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张铁柱拍了拍他的背:“走,喝热粥去——老周媳妇的粥,放了糖。”
月光下,三十精壮排着队往营盘里走,影子拉得老长。贾珩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生母的月白衫子——那是他离京时烧的,只留了《武经总要》和碎玉。可现在,他的怀里装着更多东西:三十个弟兄的命,宣府百姓的粥香,还有碎玉上越来越暖的温度——那是血与火烤出来的,比荣国府的鎏金护甲实在多了。
“百户大人!”周大柱家的小子裹着破棉袄,从门里探出头来,手里举着半块芝麻糖,“娘说这是您给的,我没舍得吃,留着给您!”
贾珩蹲下来,接过糖。糖块硬邦邦的,沾着孩子的口水,甜得发齁。他塞进嘴里,望着营盘里亮起的一盏盏灯火——那不是荣国府的羊角灯,是粗陶碗里的菜籽油灯,灯芯结着黑花,却把夜照得透亮。
“明儿个,”他对张铁柱说,“教弟兄们认羊耳朵——黑的是营盘的,白的是百姓的。往后再丢羊,先找百姓家的。”
张铁柱咧嘴笑:“中!咱崩拳队,改名叫护羊队得了!”
周大柱在后面喊:“护羊队算啥?咱得叫护民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