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站在木屋低矮的门槛上,望着那条蜿蜒向上、最终被乱石和稀疏松林吞没的小路,首到连风声都似乎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老猎人的气息。
那股从心底悄然滋生的、冰冷的溪流感,并没有随着老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渗入了骨髓。
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莫名的寒意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转身钻进了昏暗的木屋。
屋内的空气带着木头陈腐、兽皮腥膻和草药苦涩混合的味道。
墙角堆着几张昨天才剥下来的雪兔皮,灰白色的毛皮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边缘的脂肪和筋膜尚未清理干净,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生腥气。
旁边放着一个敞口的粗陶罐,里面装着灰白色的硝石粉末。
鞣制皮毛是巴恩教给他的必备生存技能之一,枯燥、耗时,且气味难闻。
科尔蹲下来,拿起一张冰冷的兔皮铺在粗糙的木墩上。
他拿起一柄边缘有些磨损的骨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刮掉皮板内侧残留的脂肪和碎肉。
刀刃刮过皮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动作熟练,但心思却有些飘忽。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小羊柔软绒毛的触感,还有那微弱光晕消散时,小羊眼中一闪而过的、更深的痛苦。
巴恩老爹的话也在耳边回响:“风邪得很……别在山里乱跑……” 那风,今天确实不同寻常,呼啸声里似乎夹杂着一种沉闷的、金属摩擦般的低鸣,穿过隘口时,尤其刺耳。
花了近一个时辰,他才将几张兔皮初步清理干净,双手被冰冷的硝石粉末和残留的血迹弄得又红又僵。
屋外,风声似乎更紧了,吹得木屋的缝隙呜呜作响,像是有无形的野兽在低吼。
科尔走到门边,拿起那个塞着厚布的小陶罐。
罐子温热,透出的草药气味浓烈得有些呛人。
他裹紧了旧皮袄,推开门。
凛冽的寒风立刻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卷着细碎的尘土和枯叶,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犬牙交错的山脊线上。
远处的“霜牙”隘口,像一张巨大的、不怀好意的嘴,喷吐着更猛烈的狂风。
通往村尾艾丽大婶家的路不长,却不好走。
土路坑洼不平,被北风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村子静得出奇,往常这个时辰,应该有些村民在屋前屋后忙碌,劈柴或是修补工具。
但今天,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只偶尔从烟囱里冒出几缕被风瞬间撕碎的青烟,显得异常萧索。
“科尔!”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低矮的柴垛后传来。
是铁匠的儿子,小汤姆。
他比科尔大两岁,体格己经初具铁匠学徒的粗壮轮廓,此刻却缩在柴垛的背风处,脸上带着和年龄不符的凝重。
“汤姆哥,”科尔停下脚步,风灌进嘴里,让他说话有些费力,“你也躲风呢?”
“躲个屁!”
汤姆啐了一口,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瞟向隘口的方向,“你听见没?
那风声!
还有…早上我爹去山口那边捡柴火,回来说…说看见隘口那边的山坡上,有奇怪的痕迹,像是…像是很多大牲口的蹄印,还有…铁器刮过石头的印子。”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爹说,那蹄印子,看着不像咱们这地方的鹿或者岩羊,太大了,而且乱得很,一点章法都没有。
还有那铁器印子,又深又新……”科尔的心猛地一沉。
巴恩老爹进山前那冰冷的担忧,还有他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证点。
铁器?
蹄印?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边境,除了偶尔路过的王国税吏或者迷路的行商,很少能看到成规模的、带着铁器的外来者。
那些蹄印……他想起了巴恩老爹那句“带着股铁锈和…说不清的味儿”。
“巴恩老爹…刚进山去了。”
科尔的声音有些干涩。
汤姆的脸色更差了:“老天爷!
但愿他别撞上……我爹说那印子看着就邪门,让他今天别进山,可老爹那脾气……”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算了,可能是我爹看花眼了。
这鬼风刮得人心里发毛。
你快去给艾丽大婶送药吧,她咳得厉害,昨晚整个村尾都听得见。”
科尔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药罐。
罐壁的温热透过厚厚的布塞传递到掌心,却驱不散心底那越来越浓的寒意。
他告别了汤姆,顶着风继续往村尾走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那其中夹杂的、若有若无的金属低鸣似乎更清晰了,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心头。
艾丽大婶的木屋更加破旧,孤零零地立在村尾最靠近山壁的地方。
科尔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露出艾丽大婶苍白憔悴、布满深深皱纹的脸。
她的眼睛浑浊,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科…科尔?”
她看清来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艾丽大婶,巴恩老爹让我送药来。”
科尔赶紧把药罐递过去,侧身挤进门,反手把呼啸的寒风关在外面。
屋里比外面更冷,炉膛里的火微弱得只剩几点暗红的火星。
“咳…咳…谢…谢谢你,好孩子…”艾丽大婶接过药罐,枯瘦的手指紧紧抱着这唯一的温热来源,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她扶着桌子,咳得喘不上气,瘦小的身体像一片在风中狂抖的枯叶。
科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艾丽大婶那瘦骨嶙峋、隔着薄薄旧衣都能感觉到冰冷的手臂时——一股强烈的、混乱的、如同无数细小冰棱在胸腔里疯狂搅动的“感觉”,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受:窒息般的堵塞,火烧火燎的灼痛,还有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冷……混杂着老人浓重的悲伤和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远超之前感知小羊痛苦时的微弱讯号,让科尔瞬间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咳…咳…人老了…不中用了…”艾丽大婶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像蚊蚋,“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呼啸的风和灰暗的天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这风…这风刮得…真邪门啊…像…像有东西在哭…”科尔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刚才那股混乱痛苦的洪流瞬间退去,只留下冰冷的余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仿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他看着艾丽大婶衰弱的样子,喉咙发紧,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您…您按时用药,会好的。”
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声音有些发飘。
艾丽大婶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抱着药罐,慢慢挪到冰冷的土炕边坐下,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呼啸的风沙。
科尔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艾丽大婶冰冷的小屋。
屋外,天色更加阴沉,风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躁,卷起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那风中的金属低鸣和沉闷感,此刻在他耳中变得无比清晰,如同某种巨大而不祥之物正在远方缓缓逼近的脚步声。
他快步往家走,只想躲回那间气味难闻却至少能遮蔽狂风的木屋。
路过村中央那口老旧的石井时,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霜牙”隘口的方向。
灰黑色的山岩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巨大的隘口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
风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带着刺耳的尖啸和令人心悸的沉闷回响。
在那片翻滚的、仿佛裹挟着不祥的灰色云雾深处,科尔似乎隐约瞥见了一缕极其微弱的、一闪而逝的……暗红色?
他揉了揉眼睛,再凝神看去。
只有无尽的风,和一片死寂的灰暗。
但那冰冷的预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心底。
巴恩老爹锐利眼神深处的那抹担忧,小汤姆紧张的低语,艾丽大婶空洞的绝望,还有他自己指尖那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的痛苦洪流……所有的一切,都像被这邪风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未知的、令人不安的方向。
科尔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回了自己的小屋,用力关上门,将那令人心悸的风声和山隘深处不祥的回响,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屋内,只剩下鞣皮残留的血腥气,和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