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推门声，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收拾行囊的动作。
来者是位身着绿衣的清瘦女子，面容俏丽，眉宇间却难掩担忧，轻声说道：“前些年谷国大旱，国君下令调集粮草相助，现在我们楚国发生洪涝，这群白眼狼不思回报，反而屡犯我楚国边境妄图掠夺城池。”
卿儿顿了顿，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长方体锦盒。
“夫君，你要为国家出力，称得上是英雄，只是我们习惯了江湖上的厮杀，贸然前往战场，怕是与军人的作战方式合不来，刀剑无眼，葬身于乱军的豪杰不知几何。”
卿儿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副镶有尖刺的手套，更像是一副铁爪，“景君曾言：女人能顶半边天。
夫君独身去往前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没个可以互相照料的人，这些年我们虽隐居乡野，妾身武艺却也没有落下，不如妾身与夫君一同去往前线，也好有个照应。”
男人一愣，慌忙摆手说道：“那怎么行，女人怎么能上前线，不行不行。”
卿儿也开始帮男人收拾行囊，“你看看你，衣服都塞得乱七八糟，让你一个人去前线，你杀敌还行，然后呢？
啥都不行了，我们一起去前线，我不会拖你后腿。”
“我不是说你拖后腿的意思……”男人陷入回忆。
那年，那江，那个女人，一巴掌拍断了他的刀，“李迎春，你杀够了没有！？”
然后从此收了他当小跟班，然后就是慢慢有了感情。
李迎春也是一阵长叹，“你说的我又怎么不知道，只是育儿年龄尚小，我们俩都去了战场，他一个人怕是要受人欺负。”
李迎春看着院子里还在练习蹲马步的儿子，眼中充满不舍。
江湖……什么是江湖？
这是个大乱之世！
十几个国家为了利益不断战争。
几十年前，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杨景出世。
这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通常来说地主就是地主，地主的孩子将来也会成为地主。
种地的就是种地的，他们的孩子也会种地一辈子。
可是杨景喜欢和那些庄稼汉打交道，并且不只是打交道，他甚至认为应该让庄稼汉自己拥有土地。
这可给杨景他爹气得不轻，一群庄稼汉凭什么拥有自己的土地啊？
土地给他们了，当地主的吃什么喝什么？
可是没办法。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禁闭也关了，后来杨景自己跑路了，不知道怎么就拉扯出来一帮人，在二十七年前终结了前朝的统治，建立楚国。
杨景覆灭前朝后，西散逃离的流兵落草为寇，。
那一天，年仅八岁的李迎春躲在房间的暗门里，亲眼目睹了流兵杀掉他的父母，抢走家中财物，因为被吓傻了，不敢吱声，所以勉强逃过一劫。
后来李迎春就变得沉默寡言，流浪街头。
再后来李迎春在乞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老瞎子，老瞎子年纪大了，李迎春怕老瞎子没饭吃，将自己的两个馒头分给了老瞎子一个。
“嘿，倒是让柳爷我遇到了个傻小子，要搁前朝，你这傻小子早死了！”
那天，柳叶蹲在树墩子上，一边用缺了半边的牙啃馒头一边这么说。
“小子，柳爷不白吃你的馒头，武艺传你，你学不学？”
那时，李迎春沉寂多年的眸子里开始泛起了微光。
柳爷说，李迎春根骨其实一般。
柳爷说，李迎春十多岁才练武，起步太晚了。
柳爷说，李迎春脑子不灵光，传他的招式从来没有一遍就会的。
李迎春从来没反抗过。
他想杀了那些土匪给爹娘报仇。
其他的？
不知道。
于是又过了些年，江湖上出了个疯子。
人称“刀癫”。
因为柳爷是瞎子，看不见，所以他的武学招式根本不依赖视觉。
后面有动静，那就下腰、提刀、转身出刀，根据动静大小判断对方高矮，拦腰一刀就完事了。
距离过远？
跑过去也就是一刀的事。
失去视觉的人，其他方面的感官往往会很灵敏。
李迎春因为反应不够快没少被木桩子砸。
再后来，为了逼自己习惯柳爷的高压训练，李迎春也开始闭着眼睛训练。
一开始，挨的打更多了。
可久而久之，闭上眼的李迎春，也就不怕了。
心中没了畏惧，身手也就更灵活了。
然后就成了刀癫。
只要找到了土匪窝，剩下的就是闭上眼睛，能感受到的一切风吹草动……杀绝！
那些年，李迎春闭着眼杀的土匪至少也有一两千人。
可问题就在于，闭着眼杀的人里面，不是只有土匪！
有不少女人和小孩是被土匪塞着嘴掳上山的，被杀的时候根本发不出声音。
于是李迎春从杀匪英雄这个光辉形象，变成了亦正亦邪的刀癫。
你说你闭着眼杀的，属于误杀？
那咋了，杀人偿命！
李迎春为了报父母的仇决定杀尽天下土匪，又因为杀土匪时误杀无辜被各路好汉追杀。
倒也不是所有好汉都想杀了李迎春，只是杀了那么多无辜，你李迎春至少得废条胳膊吧？
“不行，我爹娘的仇还没报，我不能废。”
李迎春如是说道。
那梁子就解不开了。
鬼知道你所谓的杀完土匪就自废是真是假，万一你是假的，你往山野老林一躲，谁找得到你？
于是那些正面人物对李迎春下手了。
李迎春知道自己理亏，反击时都留有余地，属于能跑就跑，跑不了也尽量只伤不杀。
可站那些名门正派的眼里不一样啊，你犯了事，要废了你，你不从就算了，还敢接着伤人甚至杀人？
这还不是最让人恼火的。
李迎春只知道打听哪里有土匪，在楚国16年时错杀了一窝土匪。
那窝土匪从来都是干劫富济贫的事，农忙时还会去百姓家帮忙，深受上至官府下至百姓的爱戴。
这一杀，官府震怒，各大名门正派也是派出了江湖追杀令。
刀癫彻底成为负面人物。
同年，响应官府和江湖的号召，楚国临安府名门，江家，家主江诚易派女儿江婉卿带着一众门客抓捕刀癫李迎春。
李迎春实际练武时间不长，从他跟着柳爷到一人一刀开始剿匪，实际也就五六年而己，他能到后来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纯粹是因为常年厮杀，在生死之际逼出来的战斗力。
这种生死之间练出来的杀人技，比那些天天对着空气和木桩练的花拳绣腿实用性强太多了。
这也是李迎春能一次次突破包围的主要原因。
但到江婉卿这情况不一样了。
能让名门家主放出家门参与江湖追杀令的女儿，又怎会是易与之辈？
江诚易也心疼女儿，怕自己女儿伤着磕着碰着，可偌大的江家，就只有江婉卿这一个女儿可以继承家业，要想成为名门家主，不会武艺那岂不是笑话？
所以江婉卿也是自幼练武，略大一点后，每年都会跟着江诚易去山中狩猎。
再后来，江婉卿觉得刀剑弓棍都是外物，靠这些外物练出来的武艺，哪天被人缴械了岂不就废了？
于是江婉卿找工匠专门用精铁和野兽毛皮为自己打造了一副铁爪，专练拳脚。
十八岁成人礼时，江婉卿凭一副铁爪，独自在山中猎杀了一只体长两米、重达两百公斤的老虎，虽是未成年的虎，但也远非寻常武者可应对之大虫。
自那时起，江婉卿姓江，名婉卿，字昭明［1］，从江诚易给自己女儿起的字就可见他对自己女儿的武艺有多大的信任。
事实也是如此，在抓捕李迎春时，李迎春对其他门客都是用刀刃逼退，唯独小瞧了这位名门江家的独女，怕用刀刃伤着了江婉卿，改用刀背意欲拍走江婉卿，却不想，江婉卿一个扭身，铁爪自下而上拍中刀身，将李迎春的大刀给震成了三截。
因为本来就没想杀人，李迎春那一战是没有闭眼的。
就在江婉卿一掌拍断他大刀的那一刻，刀癫不癫了。
江婉卿意识到李迎春没有那么大的杀心，大吼道：“李迎春，你杀够了没有！？”
那一刻，李迎春的眼神清澈了。
这么多年了，李迎春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给自己换一把好一点的刀，如果自己与江婉卿真的生死相搏，自己当时会不会败？
可每一次他的答案都是：仍然会败。
他刀背拍人只是一个动作，就算抱着杀心换成刀刃也仍然是一个动作，可江婉卿察觉他动作后瞬间扭身同时借助回身的力量拍出那一掌，这个层面上来说江婉卿反应就比他快，就算换一把好点的刀，不被拍碎，又能如何？
无非是本应被首接拍碎的刀变成格挡住一只铁爪，那江婉卿补出另一掌他该如何应对呢？
有死而己。
［1］ 取自“昭昭若日月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