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血河西

砾石在铁甲鳞片间发出细碎而尖锐的摩擦声，仿佛千万只毒蝎正用尾针啃噬着森森白骨，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戈壁滩上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李延年缓缓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护颈，轻轻一摘，任由沙漠那裹挟着凛冽寒意的夜风，如冰刀般灌进锁子甲的缝隙。

风声在甲胄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是低泣，又似是警告。

三更天的月光如银霜般倾泻而下，泼洒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将汉军连绵的营帐轮廓蚀刻成一副森白的骨架，在夜色中透着几分阴森与肃杀，仿佛随时会有什么恐怖之物从中跃出。

他刻意加重脚步，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沙地上，扬起细小的沙尘，腰间的青铜轱辘牌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撞击，发出细碎却清晰的响动。

这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是挑衅的信号，又似是某种神秘的暗语。

前方粮草营的阴影里，三把环首刀同时出鞘，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如同三道闪电划破夜幕，照亮了持刀者紧张而警惕的脸庞。

“谁？！”

屯长王贲的刀尖猛地挑开夜幕，刀刃上的寒光在李延年额角的刺青上打了个转。

他看清来人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声音中满是轻蔑，“我当是谁，原来是霍将军养的匈奴崽子，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来装神弄鬼？”

李延年按住腰间刀柄，那道贯穿左额的匈奴狼头刺青隐隐发烫，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夜，生父的弯刀带着凌厉的风声劈下，在他额角留下这永久的烙印。

当时血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世界一片猩红，他透过这猩红的视线，看见汉军铁骑如黑色的洪流，踏碎了匈奴王帐，火光冲天，哭喊声、厮杀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炼狱。

“今夜口令。”

李延年抬起右臂，臂甲上九道刻痕泛着幽光。

这九道刻痕，是斥候营统领的标记，每一道都代表着他一次深入匈奴腹地的生死劫。

据军中记载，斥候营的伤亡率高达七成，能带着九道刻痕归来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王贲啐了口唾沫，满脸不屑：“霍去病真是瞎了眼，让个杂种……”话未说完，破空声如鬼魅般袭来，撕裂了王贲的咒骂。

李延年反应极快，旋身撞翻粮车，三棱箭镞擦着铁胄钉入土墙，箭尾白翎簌簌颤动。

月光顺着箭杆上暗红的纹路游走，那纹路诡异而神秘，仿佛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据军中老兵所言，这是匈奴巫医炮制的血松木，箭头一旦刺入人体，便会令伤口溃烂见骨，曾经有士兵中箭后，伤口久治不愈，最终痛苦而死。

“敌袭！”

李延年一声大喝，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惊起无数夜栖的飞鸟。

三十丈外沙丘突然塌陷，二十余匹战马如鬼魅般跃出，马蹄声如雷，震得沙尘飞扬。

李延年扯下猩红披风抛向半空，五支鸣镝箭瞬间将其撕成碎片。

纷扬的布帛间，他看清领头匈奴武士脸上的青铜面当——那是浑邪王亲卫才有的獬豸纹。

在过往的战斗中，浑邪王亲卫战力极强，曾多次给汉军造成重大伤亡，此次突然出现，定是有所图谋。

“戍时方位！

三连发！”

李延年踹翻火盆，燃烧的黍秸在沙地上画出扇形轨迹，为汉军弓弩手指明方向。

汉军弓弩手借着火光齐射，箭雨如蝗虫般飞向匈奴人。

然而，匈奴人突然调转马头，在沙丘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扬起的沙尘，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暗夜中，一点银芒如流星般亮起，首首向李延年射来。

李延年瞳孔骤缩，那是汉军武库特制的破甲箭，箭簇淬炼时需用昆仑山的雪水淬火九次，锋利无比，能轻易穿透厚重的铠甲。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晨间霍去病擦拭佩刀时说的话：“有人等不及要取你性命。”

据军中情报，近期军中确实有不明势力在暗中活动，似乎针对某些重要人物，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剑鞘格开箭矢的瞬间，他听见箭杆裂开的脆响。

半片染血的羊皮纸飘落在地，上面用隶书工整抄着《小雅·采薇》：“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这句诗在军中流传甚广，常被用来表达对战争的无奈与对家乡的思念，但此刻出现在这里，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仿佛是某种暗号。

中军大帐的牛油烛爆了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霍去病披着素纱禅衣，苍白的手指捻起箭杆裂口处的黍粒。

这些本该在敦煌军屯的种子，此刻正散发诡异的甜香，与记忆中的味道截然不同。

据农官记载，敦煌军屯的黍种经过特殊培育，有抗旱增产之效，但绝不该有这种甜香，这背后定有什么阴谋。

“第三支了。”

他将黍粒撒入炭盆，青紫色火苗倏然窜起，火苗的颜色异常妖冶，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之事。

霍去病眉头紧锁，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浑邪王帐中怕是养着太学博士。”

太学博士精通诗书礼乐，若为匈奴所用，必会在文化层面给汉军带来诸多麻烦，甚至可能动摇军心。

李延年单膝跪在白虎皮上，铁甲缝隙里的砂砾簌簌而落。

将军的目光蛇一般游走在他额角刺青，最后停在锁骨处的箭伤——方才那支破甲箭擦出的血痕正在结痂，仿佛在提醒他刚刚经历的危险。

霍去病深知李延年的身份特殊，他既是汉军斥候，又有着匈奴血统，在军中难免遭人非议，但他更看重李延年的能力与忠诚。

“王贲说你对着箭头发怔？”

霍去病突然轻笑，剑柄挑起他下颌，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莫不是看见老情人的笔迹？”

他虽是玩笑之语，但眼中却有一抹认真。

帐外传来压抑的惊呼。

李延年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那支穿透七层犀甲的箭矢被呈了上来——箭尾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三年前他系在阵亡同袍腕上的平安符。

在军中，平安符是战士们保平安的寄托，这支箭的出现，无疑勾起了李延年对往昔战友的回忆，那些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末将请彻查武库。”

他喉结滚动，咽下铁锈味的唾液，心中满是愤怒与担忧，“破甲箭外流，恐危及全军。”

破甲箭是汉军的重要武器，数量有限，若外流到敌人手中，汉军将士在战场上将面临更大的危险，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锵”的一声，鎏金错银的环首刀掷在膝前。

刀柄缠着的五彩穗结散开一角，露出半片染血的婚书。

李延年浑身血液凝固——那分明是他被扣在长安的未婚妻柳氏的字迹。

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字迹娟秀工整，这半篇婚书让他心急如焚，不知柳氏如今安危如何，是否也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

“寅时拔营。”

霍去病麂皮靴碾过炭盆中的灰烬，语气坚决，“带着这把刀去查，查到你我都满意为止。”

他深知此事重大，必须彻查清楚，否则后患无穷。

瘸腿火头军正用铜勺敲打铁锅，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奏响序曲。

黍粥在釜中咕嘟冒泡，热气腾腾。

老卒袖口露出的黥面刺着“李”字——这是李广旧部特有的印记。

李广是汉军名将，其旧部对李氏家族忠心耿耿，此刻出现在这里，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

李延年默数锅边的刻痕，第一百二十七道豁口还沾着新鲜血渍，这血渍不知是何人所留，让这锅黍粥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加把盐。”

老卒推开陶碗时，袖中掉出半截龟甲。

浓稠的粥面上浮着焦黑黍粒，恰好拼成匈奴文的“狼”字。

在匈奴文化中，狼是凶猛、狡猾的象征，这个“狼”字的出现，似乎暗示着某种阴谋正在悄然展开。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惊起夜鸦，夜鸦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哀鸣。

李延年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这是大军开拔的号令，比预定早了三个时辰。

在古代，行军时间极为重要，提前开拔可能打乱整个战略部署，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薪噼啪炸响，爆出的火星在铁锅表面映出扭曲图案——那分明是敦煌军屯的方位。

敦煌军屯是汉军重要的后勤基地，若遭袭击，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尽快查明真相，阻止这场阴谋。

当他冲出营帐时，霍去病的玄色大氅正掠过辕门。

将军的佩刀在鞘中嗡鸣，刀柄穗结完全散开，染血的婚书碎片如红叶纷飞。

李延年接住一片残纸，墨迹正在渗出血珠：“待君归时，桑梓……”这残缺的话语，让他心中涌起无尽的牵挂与担忧，不知何时才能与柳氏重逢，共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