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下的木板床硌得他后背发酸,枕边那把铜柄电工刀在晨光中泛着暗红。
他伸手摸向工具包,指尖触到指针式万用表的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这不是梦。
门外传来铁桶碰撞的声响,接着是泼水声和咳嗽。
陈铁披上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推门看见王建国正蹲在水泥池边刷牙,搪瓷缸上印着“1979年技术比武三等奖”。
“起得挺早啊,临时工。”
王建国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泡沫在水泥地上晕开一片白,“赵班长让你今天去家属区修电闸,七栋二单元。”
陈铁拧开生锈的水龙头,铁锈味的自来水冲在脸上。
他盯着水池底部的青苔,突然问:“厂里现在用的还是胶盖闸刀?”
王建国甩着毛巾的手顿了一下:“哟,懂的不少啊。
老式HK1闸刀,胶木壳都快酥了——怎么,你们乡下也用这个?”
陈铁没回答。
他想起2023年变电站里那些智能断路器,现在却要面对随时可能熔毁的老闸刀。
家属区弥漫着煤烟和早饭的香气。
七栋楼下堆着蜂窝煤,几个穿棉袄的小孩正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跳房子”。
陈铁拎着工具包爬上二楼,201室的门框上钉着块木牌:“光荣之家”。
开门的老人戴着蓝色袖套,客厅墙上挂着1976年版的全国地图。
“闸刀老是冒火星。”
老人指着门厅墙上的木匣子,胶盖闸刀的黑色手柄己经泛白,接线柱周围有焦黄的痕迹。
陈铁垫着绝缘布拧开固定螺丝,胶木壳里立刻飘出焦糊味。
闸刀下口的铝线氧化发黑,熔断的保险丝用铜丝缠绕着——典型的违章操作。
“大爷,这铜丝得换成正规保险……”“换什么换!”
厨房里冲出个系围裙的中年妇女,“上次电工班老李来,换了保险丝三天就烧!
你们厂里人就会糊弄老百姓!”
陈铁的手指停在闸刀触点上。
这种老式闸刀的铜片磨损后接触不良,产生电弧烧蚀接线柱。
他忽然想起赵班长用烟盒铝箔的方法,但眼前的问题更棘手——整个线路的载流量明显不足。
“您家是不是添了电炉子?”
陈铁指着墙角插座上缠着的胶布。
妇女的表情僵住了。
老人叹气:“闺女厂里分的电炉,不用煤球了……”陈铁从工具包掏出钳形电流表。
这是他从值班室翻出的老古董,表盘上的玻璃还有裂纹。
他卡住进线测电流,指针首接打到头——至少15安培,而HK1闸刀额定才10安。
“得换闸刀,还要改线路。”
“改什么改!”
妇女突然拍桌子,“你们电工就会要钱!
上个月才交过电费!”
争执声引来邻居围观。
对门的老太太探头说:“小同志,要不先凑合用?
等厂里统一改造……”陈铁看着闸刀胶木壳上的裂纹,忽然蹲下身:“给我半小时。”
维修班的工具柜里,陈铁翻出一块报废的CJ10接触器。
他用钢锯截下两片银合金触点,又找赵班长要了半张砂纸。
“用接触器触点改闸刀?”
赵班长捏着铝箔烟盒冷笑,“你小子倒是敢想。”
“银合金触点耐电弧,接触电阻小。”
陈铁用游标卡尺量着尺寸,“就是固定孔位对不上。”
赵班长突然从裤兜掏出个铁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规格的铜垫片。
“59年沈阳开关厂的老货。”
他挑出两片抛给陈铁,“别让安全科看见。”
回到家属楼,陈铁在众目睽睽下拆掉闸刀。
他用砂纸打磨氧化层,将银合金触点铆接在原位,铜垫片正好解决厚度差。
最绝的是用变压器油浸泡过的牛皮纸,裁成绝缘垫片塞进胶木壳缝隙——这是他在某本50年代手册上看过的土法。
合闸瞬间,陈铁下意识侧身——这是处理老旧设备的本能反应。
但新触点闭合时只发出清脆的“咔嗒”,没有往常的火星飞溅。
“神了!”
对门老太太惊呼,“以前合闸时灯泡都暗一下!”
妇女将信将疑地插上电炉,钨丝渐渐发红,闸刀外壳却不再发烫。
老人颤巍巍地递来搪瓷杯:“小同志,喝口水……”陈铁接过杯子时,发现杯底印着“1966年技术革新标兵”。
回厂路上,陈铁被广播喇叭里的《祝酒歌》拦住去路。
厂门口贴着大红喜报:“祝贺我厂电工班荣获市安全生产先进集体”。
公告栏前围着几个青工,其中一个指着陈铁:“看!
就是这小子修好了李科长家的闸刀!”
穿藏蓝中山装的中年人走过来,胸前的钢笔别着“技术科林翰”的胸牌。
他翻看陈铁的工具包,突然抽出那把铜柄电工刀。
“1980年技校比武的奖品。”
林翰的镜片反着光,“你是刘师傅的徒弟?”
陈铁还没回答,赵班长的吼声就从车间传来:“陈铁!
过来修摇臂钻!”
林翰把电工刀插回工具包,指尖在刀鞘上顿了顿:“改闸刀的法子不错,但不符合部颁标准。”
他指着公告栏上的《电气设备安装规程》,“下次记得打报告。”
车间里的摇臂钻床正发出病态的嗡鸣。
赵班长蹲在控制箱旁,手里捏着熔断的保险管。
“B型钻床,老毛子的电路。”
他踢了踢铁皮箱,“主轴电机启动就跳闸。”
陈铁打开接线盒,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线号牌上的俄文字母己经褪色,但电路排布让他想起技校时拆过的老设备。
“控制回路接地了。”
陈铁掏出摇表,“可能是行程开关进水。”
赵班长突然咧嘴笑了:“有点意思。”
他掏出一个油纸包,“测绝缘前,先把这个抹上。”
陈铁展开油纸,里面是淡黄色的膏体。
“变压器油调的石蜡。”
赵班长用螺丝刀挑了一块,“老毛子教的办法,比你们的绝缘胶带管用。”
当陈铁把摇表线接在行程开关端子时,表针剧烈摆动——绝缘电阻几乎为零。
拆开开关,果然发现铸铁外壳裂缝里渗进了切削液。
“得换新开关。”
“换?”
赵班长冷笑,“仓库里最后一个上个月装了刨床。”
他掏出一把铜丝,“先短接,让车工赶完这批活。”
陈铁按住他的手:“会出事故。”
“那你想法子。”
赵班长甩开他,“下班前必须修好——这是给援非项目加工的零件。”
陈铁盯着裂缝看了半晌,突然跑向废料堆。
十分钟后,他捧着个奇怪的装置回来:用自行车内胎剪成的密封圈,裹着融化的石蜡膏,外面套着机床报废的铜质接线端子。
“临时防水壳。”
陈铁把改造过的开关装回去,“撑三天没问题。”
赵班长合闸试车,钻床轰鸣着运转起来。
老电工突然掏出一枚硬币,“啪”地拍在控制箱上。
“五分钱赌你的防水壳撑不过今晚。”
陈铁拿起硬币,发现是1965年版的国旗五角星图案。
晚饭时食堂供应土豆烧肉,陈铁却盯着饭盒里的油星发呆。
隔壁桌两个青工在传阅《无线电》杂志,封面是正在崛起的日本索尼公司。
“陈师傅!”
穿花袄的女工突然坐到对面,“我家电熨斗坏了,能帮忙看看吗?”
周围响起起哄声。
陈铁接过用报纸包着的熨斗,发现插头地线被人为剪断了。
“为什么剪地线?”
“接上地线就漏电嘛。”
女工满不在乎,“反正电不死人。”
陈铁想起2023年某次触电事故调查报告,突然放下筷子:“现在就去修。”
女工宿舍的插座居然是用木螺丝固定在墙上的,电线***在石灰层外。
陈铁测出电热丝对壳体漏电,但最让他心惊的是整栋楼的接地线竟然接在了自来水管上。
“这是拿全楼人当保险丝啊……”他喃喃自语。
修完己是深夜,陈铁在回值班室的路上被林翰拦住。
技术员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你的防水壳,原理是什么?”
月光下,陈铁看见笔记本上画着精确的三视图。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迂腐的技术员,或许比赵班长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