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无悔

人人道他情根深种，却讽我不知廉耻。

“我视若秋为知己，过不过门又何妨？”得他一句知己，我便无怨无悔。

直到他高调迎娶亡妻妹妹，我才恍然明白。

那句“发妻孝过，我定娶你”不过是不愿娶我的借口。

整整六年，偏偏我当了真。

可等我决心离开时，他却红着眼质问：“你什么时候学坏的？！”1管家听从少奶奶的吩咐，闯入我的偏房。

房间已经很空，最后的黄花梨书案也被搬走。

“程姑娘，这可怎么办呀？”丫鬟红着眼睛看向房门，“我们屋像样的物件都快被搬空了，这都是少爷亲自给姑娘置办的！”我整理账本的手微微颤抖着，侧过头不愿再看。

直到听到清脆的风铃声响。

“停手！”我猛地回过头，跑上前去想要夺回那八角风铃。

那是我们的女儿亲手制作的，教书先生布置的手工作业，寓意团圆幸福。

后来，女儿被少帅带去新开的西餐厅。

回来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下令查封西餐厅，暗中处决了主厨，并把餐厅的其余人通通逐出上海。

“程小姐，这是少帅的吩咐。”

管家抓着风铃不肯松手，“少奶奶很喜欢这物件，少帅答应要送给少奶奶。”

我拽住管家的手臂，不让他出门。

“少奶奶要是喜欢，我可以给她做个一模一样的，还请王管家通融一下，明天再来取......”“不像话。”

身后传来低沉的斥责声。

傅亦临站在门外，脸色很沉。

管家猛一抽手，风铃“哗啦哗啦”清脆悦耳。

听着声音渐渐远去，我盯着管家消失在拐角，却不敢追出半步。

“一个风铃而已，婉月喜欢你就让给她，我让人再给你买新的就是了。”

傅亦临说完便转身离开。

自从他说要迎娶江婉月为正妻，已经很久没来过偏房。

没想到，今天来此片刻，竟只为了她喜欢的物件，能一样不落地得到。

2我独自来到正房，想看看风铃挂上哪个窗台，想念女儿时能来看上一眼也好。

却突然看见，院子里的火盆烧得正旺。

一个丫鬟正在往里扔一件衣服。

我瞳孔颤动。

那是我女儿的裙子！我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抓出里面的裙子。

着急地拍打着蔓延的火舌，直到掌心通红。

可是，裙摆还是被烧得乌黑残破。

“你干什么！这孩子衣服不吉利，少奶奶吩咐要烧掉，你是要打少奶奶的脸吗？”丫鬟说着就过来抢。

我怕衣服被扯坏，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这是我女儿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处理！”突然，后背猛地传来一股大力。

我被推倒在地，一手打翻了火盆。

本就通红的掌心，瞬间皮开肉绽。

江婉月俯视着我，一脸不屑。

“你连府里的姨太都不是，这种孩子衣服留着晦气，赶紧通通烧掉，一件都不能留！”我扑过去想要阻止，却被两个丫鬟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程姐姐！”江婉月突然变了脸色，上前来扶我，“明火不长眼，你有没有伤着？”直到身后的军靴声响，我才发觉傅亦临来了。

“少帅！他们要把小姝的衣服烧掉，你快让他们停下！”我挣扎着起身，身前的江婉月却突然尖叫着向后倒去。

傅亦临一把扶住她的肩，让她稳稳落地。

“够了！”他大声喝止我，“婉月怀着孕，你怎么能推她？”我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江婉月喘着气，温声细语地说：“风水先生说，非妻妾所生的孩子衣服，会给我带来灾祸，我这才让丫鬟烧掉，实在不知道程姐姐有过孩子。”

“程姐姐不问缘由，直接打了我的丫鬟，还推翻了火盆，我怕程姐姐被烧伤，才让她们拉住她。”

江婉月眼圈通红，委屈地掉下泪来。

“少帅别怪程姐姐，毕竟我还没过门，处理府中的物件只怕名不正言不顺，让人说了闲话，这才让姐姐误会......”傅亦临拭去她的泪水，冷声吩咐：“这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谁敢说半句闲话。”

说完，便搂着江婉月正要回房。

我赶紧喊道：“少帅！那小姝呢？小姝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能烧掉她的衣服......”我看到他微微一僵，眼神闪烁。

但开口的话却让我无比绝望。

“留着也不过是个念想，等婉月的孩子出生后，我会再给你买些来。”

3心头传来阵阵钝痛，他的寥寥几句像是把把利刃，将我的心扎了个彻底。

这些年的默默坚守，仿佛天大的笑话。

我也曾是家世清白的闺秀。

跟随父亲来到少帅府，本是寻常拜访。

远远地却看见，回廊下那气宇轩昂的少年。

他见我愣着不动，便叫人送来了糕点。

许是糕点太可口，一入喉，便误了终身。

得知他娶妻，我哭了一宿。

郎才女貌，旁人见了，没有不夸一句登对。

他视她如眼珠子，护短得紧。

可惜，一场意外，夺走了她的性命。

而他也半身瘫痪，不能自理。

塔尖的人突然坠入泥里，他变得暴躁抑郁。

下人看他没有知觉，照顾也越发敷衍。

而我，就是在这时趁虚而入。

像个小偷，从窥探到近身，一步步闯入他的生活。

大夫对他的腿判了死刑。

但我不认。

我祖辈从医，从小耳濡目染。

日日为他按摩针灸，熬草敷药。

不到两年，他竟真的重新站了起来。

希望的火苗一旦种下，他便像那迎风的松柏，短短半年，便傲然挺立。

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承诺道：“若秋，待发妻孝过，我定娶你。”

可如今，三年孝期早就过了。

少帅公事繁忙。

我有身孕不方便。

女儿淘气照料不能离人。

我总有无数个借口，为他开脱。

一个机灵的丫鬟私下喊我“少奶奶”，我口头阻止，却暗暗窃喜。

一次，被傅亦临听见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他只是皱眉，没说什么。

但第二天，丫鬟就被发卖了。

4经年如逝水，往日种种在脑海中浮现。

泪水早就断了线，湿了满脸。

女儿的衣服被烧了个干净。

灰烬扬了满院。

正如我那满腔的爱意，在点滴的蹉跎中，消耗殆尽。

环顾四周，这偌大的少帅府。

我竟不知廉耻地住了数年。

名不正言不顺的。

是时候，该走了。

“程小姐，太阳快落山了，现在出门吗？”管家来催我出门采购。

明日大婚，还缺一些装饰的小物件。

这些年，府中的大小事务都是我在打理。

包括这场婚礼，从宾客宴请到场地布置，所有的细节都是我亲自敲定。

少帅府迎娶妻子，不能马虎。

好吧......在离开之前，确保这场盛大的婚礼完美进行，就当作我送给傅亦临的，离别礼物吧。

5第二天，整个少帅府披红挂彩，烟花声响彻南城。

宾客纷纷上前，恭贺少帅觅得良缘。

眼看吉时将近，新娘却久久不露面。

突然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闯进来。

“不好了少帅！江小姐突然头晕呕吐，只怕......只怕是中了毒！”傅亦临瞬间变了脸色，大步往后院赶去。

江婉月坐在桌旁，脸色苍白。

大夫检查桌上的食物，指着一盘酥饼皱眉道：“苦杏仁毒性强，不能做成糕点吃啊！”傅亦临冷声质问：“谁做的食物。”

丫鬟连忙回答：“是厨房送来的，说是新制的酥饼，让小姐多尝尝......”等我赶到房间时，傅亦临直勾勾地看着我，眼中竟是透骨的冰凉。

“是你安排的糕点？”“是，厨房特意......”砰！突然一声巨响。

傅亦临端起一盘糕点，狠狠地摔在我脚边。

“亦临哥......是我身子弱，你不要怪程姐姐，大家吃了都没事，偏偏我受不了，是我的问题......”我捡起地上的酥饼，看到了上面的杏仁碎。

今日没有安排杏仁糕点。

我侧头吩咐丫鬟：“去问问厨房，是谁做的糕点？”话音未落，却听到傅亦临一声冷笑。

“还问什么？今天的所有吃食不都是你安排的吗？”察觉到江婉月勾起的唇角，我便都明白了。

“府里从没采买苦杏仁，今日大婚，我为什么要毒害新娘？”傅亦临蹙眉，眼底漫上浓浓的失望。

他看着我，语气平和：“若秋，是我负了你，你可以怨我恨我，但这跟婉月无关。”

“这些年让你受了委屈，我都明白。

我已经做好打算，下月便办过门礼，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姨太。”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不应该为难婉月。”

6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我心头一颤。

六年前我刚来他身边时，他曾多次暴躁地推开我，让我滚。

冷眼讽刺我跟外面的人一样，来看他的笑话。

让我别白费力气，他的腿药石无医。

直到后来，他习惯了我的执着。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我给他针灸。

“我一个废人，你到底图什么？”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握住我的手，声音很轻但很认真：“若秋，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可以给你。”

这些年，我没有向他要过任何物件。

但如今，傅亦临却说：“你给婉月道个歉，我不会再追究。”

我迎上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决：“没做过的事，我不会道歉。”

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杏仁酥，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

傅亦临怔愣一瞬。

下一秒，他猛地扑过来拽住我的手，但我已经吃下整块酥饼。

“你快吐出来！”他眼中满是慌乱和惶恐，一手钳制住我的下巴，手指伸入我的嘴中，想要抠挖出那些杏仁。

吞咽时喉咙一阵疼痛，小小一块酥饼，竟满是杏仁碎。

“大夫！大夫！快看看她！”傅亦临搂着我，担忧地大喊。

看着大夫着急地把脉，我笑了。

“她若是伤了身，那我赔你一命，这样够了吗？”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我何曾要你赔命？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了会迎你进门，你若做出毒害正妻的事，难免要落人口实，我不希望你被人说闲话！”他总是说得有理，我无力辩驳。

我用力推开他，扶着丫鬟想要起身。

却突然浑身一软，意识渐渐模糊。

“若秋！”傅亦临掌腰勾腿地将我抱起，大步往外走。

“亦临哥！我......我好难受，我......”听到江婉月的软声哀求，傅亦临只是顿了一瞬。

吩咐丫鬟和管家照看，便抱着我离开了房间。

7睁开眼时，我正躺在傅亦临的卧室中。

他看到我醒来，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按在我手背的棉球。

“留洋的大夫给你打了点滴，已经没事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眸中闪动着强烈的不安。

“性子怎么这么烈，我不听你说话，你打我便是，吃那东西做什么？”管家敲门来催，是副官在府中有事。

傅亦临扬了扬手，没有理会。

我见管家在门口着急地样子，开口赶人：“公事要紧，有人照顾我，不用你守着。”

傅亦临握着我的手一僵，眼神闪烁。

“我就要守着你。”

“当年，你不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吗？”耳边的话太温情，我竟一时恍了神。

他喂我喝粥，抱我入眠。

直到看见窗外月色皎皎，我才猛然清醒。

不过是他的一丝愧疚。

这不是爱，我不该动摇。

我轻轻拂开他的手臂，起身离开了卧室。

回到我那空空落落的偏房。

这才是我的位置。

8傅亦临醒来时，天已大亮。

一夜无梦，多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他抚上床侧，却只觉一片冰冷。

若秋呢？他猛地起身往外走去，急步来到偏房。

房里很空，床上也没人。

院中的丫鬟都说没见到人，他一下子慌了。

直到看门的小厮说，她是出门买东西。

傅亦临才稳下心神。

日头刚过午时，才见若秋回府。

她穿了一身新衣裳，穿过长廊时，裙摆摇曳，恬静端庄。

他勾了勾唇角，命人布菜。

可眼见挂钟走过1点，也不见若秋过来。

“少帅，菜快凉了，是在等哪位贵客？”江婉月看着桌上的第三副碗筷，皱起眉头。

“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傅亦临起身走到偏房。

一进门，看到若秋伏在床榻上整理薄子。

“在忙什么？不吃午饭吗？”“我跟好友在西菜馆吃好了。”

傅亦临走近，看若秋弯着腰将薄子分门别类。

“我再给你置办一张书案，喜欢什么样式的？紫檀木的好不好？”“不麻烦了，以后恐怕用不上。”

“为什么？”“少帅已经娶妻，以后府里的事务自然由少奶奶管理，这么些年不规不矩的，我做得不好。”

傅亦临想起当初，少帅府被人瞧不起，衣食住行常有缺损。

若秋挺着大肚子，找商铺的管事理论。

他工作稍有好转，她还没出月子就操持着庆祝。

在外她虽没名分，但行事作风爽快利落，很多商贾富绅也因此愿意跟少帅府结交。

她的付出，他看在眼里。

“若秋，婉月有孕不方便，府里的事务还是由你来打理，我更放心。”

9第二天一早，我去找江婉月，与她交代府里的事务。

丫鬟说少奶奶还在睡，醒了再来叫我。

但等到太阳西下，也没人来叫。

“少帅和少奶奶受邀参加拍卖宴，早上就出门了。”

我叹了口气，将府中事项详细写明，让管家转交。

刚出房间，便看到江婉月回来。

她身后的丫鬟小厮抬着大箱小盒。

我上前去递薄子，刚要开口。

江婉月扬手一摔。

“走开，没看见我正忙吗？”“金桔树摆在茶几旁，螺钿插屏摆在书案上，几件清供奇石先放在柜上，等少帅回来吩咐......”我站在一旁，各种古玩珠宝从眼前略过。

“少奶奶，这支花丝发簪真精致，明日可要戴上？”丫鬟手上的饰品，金灿夺目。

金凤展翅，衔如意宝塔，坠着长流苏。

我的心被猛地一击。

傅亦临知道我喜爱花丝工艺。

每年生日，他都会亲自挑选一支花丝发簪，赠予我。

差点忘了，明天就是我的生日。

“我才不喜欢这玩意儿，我只戴点翠，姐姐喜欢这种金簪，她的一整个首饰盒里都是，看来少帅念旧情，从没忘记姐姐......”我顿时愣在原地。

我每年期待，视若珍宝的礼物，原来是别人的心头好......凉风拂过，吹得我眼睛干涩。

看着院子里的数人，搬搬抬抬忙碌着。

我转身回房，拿起早就收拾好的东西。

离开了少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