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背着褪色的帆布画具袋,踩着青石板路往云城一中走去。
昨夜下过雨,石板缝里还积着水洼,倒映着香樟树的枝叶,碎成一片片晃动的绿影。
他低头避开迎面走来的学生,帆布鞋尖蹭过墙角的青苔,带起一抹潮湿的腥气,这味道让他想起老宅天井里永远晒不干的角落。
教学楼走廊飘来油墨和粉笔灰混合的气息,林深站在高一(3)班门口时,上课铃正好响起。
班主任王老师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金丝眼镜架在鼻尖,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幅未完成的画:“新同学来啦,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林深身上。
他盯着讲台边缘磨损的木纹,那里有前任主人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
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会被风卷走:“我叫林深,从临州转来。”
“就这么几句呀?”
前排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尾音。
林深抬眼望去,只见靠窗第三排的女生半转过身,高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梢别着的银色蝴蝶发卡闪了闪。
她的校服领口露出一截藕荷色丝巾,像是从水墨画里不小心洇开的色彩,在一片蓝白校服中格外显眼。
王老师无奈地笑了笑:“苏晚,别为难新同学。”
他指了指苏晚身后的空位,“林深,你就坐那儿吧。”
穿过狭窄的过道时,林深闻到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混合着某种温暖的、甜丝丝的气息。
苏晚在他经过时,悄悄把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往回收,笔尖有节奏地敲着课桌:“我抽屉里有云城地图,放学借你?”
不等他回答,又压低声音补充道,“食堂二楼的桂花糕超好吃,记得带现金,刷卡机总出故障。”
粉笔灰簌簌落在黑板上,林深摊开课本。
余光里,苏晚己经转回身,专心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
他瞥见她课本边角贴着的戏曲人物贴纸,杨贵妃的水袖正从 “三角函数” 西个字上蜿蜒而过,艳丽的色彩与枯燥的公式形成奇妙的对比。
午休时分,食堂里飘着糖醋排骨的香气。
林深端着一碗青菜面,在角落找了个空位坐下。
正低头搅拌面条时,突然有人重重在对面坐下,惊得他差点打翻碗。
“果然被我逮到了!”
苏晚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两个白瓷碗,“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分你一碗红豆沙。”
林深盯着碗里浮沉的枸杞,忽然想起今早路过戏曲社时,听见苏晚在里面唱《牡丹亭》。
那时她的声音婉转悠扬,像潺潺的溪水,和此刻欢快的语调截然不同。
“你…… 学戏曲?”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慌忙低头喝了口滚烫的豆沙,烫得舌尖发麻。
“对呀!”
苏晚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从口袋里掏出张淡粉色的戏票,“周末有《西厢记》折子戏,我偷偷混进后台帮忙整理戏服,带你去看?”
她顿了顿,狡黠地眨眨眼,“其实我还差个帮手画宣传海报,你看……”林深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袋的拉链。
转学前,他刚拿了临州中学生绘画比赛金奖,可奖状一首锁在抽屉里,连奶奶都没告诉。
此刻苏晚期待的眼神像团跳动的小火苗,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放学后的戏曲社笼罩在柔和的暮色里。
推开雕花木门,檀香混着戏服上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苏晚踮着脚去够墙上挂着的戏服,水红色的裙裾扫过林深手背,丝绸的触感凉丝丝的。
“这是红娘的衣裳,”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戏服,金丝绣的石榴花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你看这针脚,是我奶奶绣的。
她以前是戏服师傅,这些都是传家宝呢。”
林深铺开画纸,炭笔在纸面游走。
苏晚抱着戏服哼着小调,忽然转身:“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太吵了?”
她凑过来时,发梢的茉莉香裹着热气扑在他颈边,近得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阴影。
“没有。”
林深下意识往后躲,手肘却撞翻了颜料盘。
赭石色的颜料在宣纸上晕开,像突然绽放的残荷。
他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苏晚却蹲下来托着下巴笑:“像不像《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颜色,倒比我奶奶调的胭脂还好看。”
暮色渐渐漫进窗户,林深终于画完了初稿。
纸上的红娘提着裙裾回眸,发间的蝴蝶簪子栩栩如生,连戏服上的石榴花纹都细致入微。
苏晚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尖:“原来你这么厉害!”
她突然伸手去够他的画具袋,“还有别的作品吗?
给我看看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林深猛地按住画具袋,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的毛笔筒。
狼毫笔噼里啪啦散落在地,在寂静的戏曲社里格外刺耳。
他看着苏晚愣住的表情,喉咙发紧,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
父亲离家后,母亲发疯似的撕碎了他所有画作,颜料混着泪水滴在满地碎片上,和此刻的赭石色一样刺目。
“对不起……” 苏晚咬着下唇,声音小得像蚊子,“我不是故意的。”
她蹲下身慢慢捡起毛笔,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油纸包,“赔你的。”
展开油纸,露出一块金黄的桂花糕,还带着温热的温度,“这是校门口李阿婆的手艺,明天放学继续画海报好不好?
我请你喝蜜雪冰城,就当赔罪。”
林深捏着桂花糕,糕点上的糖霜沾在指尖,甜丝丝的。
他看着苏晚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老宅院里那株被暴雨折断的茉莉。
本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某个清晨,断枝处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好。”
他轻声说。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暮色里的云城像浸在茶水里的宣纸,渐渐洇开温柔的色泽。
苏晚欢呼一声,抓起手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好了,明天我在老地方等你!”
她伸出小拇指,指甲上还沾着刚才蹭到的赭石颜料。
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
苏晚的手指暖暖的,像冬日里的暖阳。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洒下金色的光斑,恍惚间,竟像是命运悄悄系上的红线。
走出校门时,天己经完全黑了。
林深握着那块桂花糕,糕点的香气混着茉莉花香,在晚风里久久不散。
他抬头望向夜空,稀疏的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远处传来戏曲的唱腔,隐约是《西厢记》里的唱段,“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婉转的调子飘进耳朵,竟让他原本沉闷的心,泛起了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