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前她还在2023年的病房里听着心电监护仪的长鸣,此刻却站在泛黄的工作台前,指腹摩挲着那封烫手的离婚协议。
"阿雪,喝豆浆要加糖吗?"温软的声音惊得她钢笔掉落。
沈秋月穿着鹅黄的确良衬衫站在晨光里,乌发间别着白玉兰发卡,眼角那颗淡褐泪痣在笑意中若隐若现。
记忆里的歇斯底里消失无踪,此刻她捧着搪瓷杯的样子,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弄堂口那株含露的栀子。
这不对劲。
姜雪记得清楚,1987年9月18日是他们吵得最凶的日子。
沈秋月摔碎了陪嫁的景德镇瓷碗,自己夺门而出时撞翻了晾衣架,蓝白条的病号服在秋风里飘得像招魂幡。
而现在,那件染着墨渍的的确良衬衫平整地挂在晾衣绳上,领口还别着枚精巧的蝴蝶胸针。
"今天厂里要宣布改制方案。
"沈秋月将温热的杯子塞进她掌心,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腕间红绳,"听说林会计特意从香港请了顾问,而且很有实力......"话音未落,车间铁门"哐当"作响。
穿着米色套裙的年轻女人踩着六公分的羊皮高跟鞋进来,胸牌上"林婉茹"三个字刺得姜雪瞳孔骤缩——这正是二十年后收购服装厂的港商独女。
"姜同志,能帮我看看这批出口衬衫的锁边吗?"林婉茹将布料铺在案上,香水味裹着港城潮湿的海风,"听说你当年是技术标兵?"沈秋月突然按住布料:"锁眼机换了德国弹簧,压力值要调到3.5帕。
"她转头对姜雪眨眼,葱白手指在缝纫机调节钮上轻巧转动,金属齿轮咬合声精准得像瑞士钟表。
姜雪后背沁出冷汗。
前世林婉茹就是用这批瑕疵品做文章,导致服装厂估值缩水三成。
而此刻缝纫针在沈秋月指尖翻飞,锁出的双线针脚细密如工笔画,连港城带来的样衣都相形见绌。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姜雪忽然注意到沈秋月耳后那道月牙疤——那是前世1990年车间失火时为救自己留下的。
可现在是1987年。
**1987年9月18日 午后两点**姜雪的手指在缝纫机金属外壳上敲出暗哑的节奏,盯着沈秋月耳后那道月牙形疤痕。
前世这道疤出现在1990年火灾现场,此刻却提前三年出现在1987年的秋光里,如同时间轴上错位的墨点。
"姜师傅,技术科让你去三号仓库验货,你快点去一趟!"车间主任的喊声惊醒她的恍惚。
沈秋月正在给女工演示双针缝纫技巧,闻言抬头时,白玉兰发卡不慎勾住鬓边碎发。
这个下意识的撩发动作让姜雪心头剧震——前世沈秋月每逢紧张都会这样做。
三号仓库铁门开启时,霉味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姜雪看着堆积如山的的确良布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金属滑轨的轻响。
二十台崭新的锁眼机整齐排列在阴影里,德国莱茵公司标识在尘埃中泛着冷光。
"这批设备是今早刚到港的。
"技术科长王建军叼着烟卷出现,油光发亮的额头下眼睛眯成缝,"林顾问说让你试机。
"姜雪指尖抚过冰凉的铸铁机身,前世记忆如潮水般奔腾翻涌。
1990年改制时,正是这批锁眼机的弹簧压力值被人为调高,导致出口衬衫扣眼全部崩线。
港商借此压价三成,三千职工被迫买断工龄。
"压力值要调到3.5帕。
"她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这是半小时前沈秋月说过的话。
王建军突然抬脚踹向机台底座,轰隆巨响中烟灰簌簌掉落:"装什么专家?你当这是你家缝纫机?"他掏出钥匙串重重拍在控制面板上,"今天调不好这些机器,就滚去锅炉房铲煤渣!"姜雪凝视着仪表盘上跳动的红色指针,突然发现所有设备初始压力值都被设定在5.0帕。
这个数值足以让缝纫针在连续工作三小时后崩断,而前世事故恰好发生在设备运行第89天。
"王科长,能借个扳手吗?"当她俯身去够工具箱时,后颈突然贴上冰冷的金属物。
王建军握着汽修用的液压千斤顶抵住她脊椎,汗酸味喷在她耳后:"听说沈秋月最近常去档案室?告诉她,有些陈年账本碰不得。
"**1987年9月18日 下午三点**沈秋月站在档案室铁柜前,指尖掠过泛黄的工资单。
1984年6月的记录页有明显撕毁痕迹,残存着"港汇纺织"的蓝色印章。
窗外传来鸽子扑棱声,她突然将整本账册塞进帆布包,转身时撞见镜中自己苍白的脸。
那枚白玉兰发卡突然迸裂,碎钻划破指尖的瞬间,前世记忆如利刃劈开迷雾——1984年暴雨夜,她在码头亲眼看见王建军将印着"港汇"的货箱搬上渔船。
而此刻,发卡碎片在地面拼出的形状,竟与当年货箱编号完全一致。
"沈同志,需要帮忙吗?"林婉茹的声音从门缝飘进来,翡翠吊坠在颈间闪着幽光。
沈秋月迅速用脚碾碎发卡残片,转身时露出温婉笑意:"我在找84年的先进工作者名单,听说林顾问当年在港城大学得过设计金奖?"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尘埃中相撞,档案室老式挂钟突然发出卡顿的嗡鸣。
林婉茹涂着丹蔻的手指抚过铁柜,在某个抽屉边缘留下细微划痕:"沈同志对历史这么感兴趣,不如周末陪我去外滩十八号喝下午茶?那里新到的蓝山咖啡..."尖锐的汽笛声撕裂对峙,沈秋月瞳孔骤缩——这是厂区紧急集合的信号。
当她冲进三号仓库时,看见姜雪正踩着王建军的后背,将千斤顶卡进设备底座的齿轮箱。
"压力值每升高0.1帕,轴承损耗加快15%。
"姜雪的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王科长特意把所有机器调到5.0帕,是想让三个月后的广交会订单全部报废?"沈秋月突然注意到姜雪后颈的淤青,那形状分明是千斤顶的纹路。
前世姜雪车祸时的伤痕也是这般位置,记忆与现实的重叠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白玉兰的香气忽然浓烈起来,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攥着朵新鲜的栀子。
**1987年9月18日 下午五点**林婉茹站在厂长办公室的百叶窗前,翡翠吊坠悄然翻开,露出微型相机的红色光点。
镜头里,沈秋月正在图纸上勾勒某种复杂的齿轮结构,而姜雪脖颈处的红绳突然滑落——那分明是港城黑市流通的微型胶卷容器。
"沈工,你说德国设备的保险装置能改装成自动报警器?有可能吗?"老厂长抖着图纸,老花镜滑到鼻尖,"这可是要惊动轻工部的大事啊!"沈秋月将栀子花别在姜雪耳后,指尖轻点图纸某处:"只要在主动轮加装压力感应片,当数值超过安全阈值..."她突然转头看向百叶窗缝隙,"就像现在,3.5米外的窥视会造成0.7秒的电流干扰。
"办公室顶灯突然爆出火花,林婉茹的翡翠吊坠瞬间过载冒烟。
姜雪弯腰捡红绳时,看见沈秋月裙摆下的伤痕——那是前世自己车祸时护住对方留下的烫伤,此刻却出现在1987年的时空里。
窗外暮色渐浓,两个重生者同时望向对方眼底。
梧桐叶沙沙作响,沈秋月用气声说出三个字:"平行线。
"姜雪突然想起2023年病房里的最后时刻,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长鸣声中,护士说有位姓沈的女士连续三年每天送来栀子花。
而当她挣扎着睁开眼时,只看到床头柜上融化的冰袋,和一张被泪水晕染的机票存根——1990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