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夕照在青瓦上流淌时,檐角铁马会突然发出清越的铮鸣。
这是川西坝子独有的暗号——祠堂门前的石狮在暮色中缓缓眨眼,
青苔斑驳的砖缝里渗出丝丝凉气,连终日聒噪的蝉都识趣地噤了声。
穿靛蓝短褂的汉子总在此时踏着石板路上的苔痕而来,
樟木箱角十二枚铜铃撞出碎玉般的声响,惊得竹篾灯笼里的烛火齐齐一颤。
九岁的我常蹲在滴水檐下数铜铃。张端公的箱角挂着三对铃铛,
老辈人说这是"天地人"三才铃——天铃镂着二十八星宿,地铃刻着七十二煞位,
人铃则密密麻麻排满《百家姓》篆文。当他的千层底布鞋踩过祠堂门槛,
铃铛上的铜绿便会簌簌剥落,在夕阳里化作金粉,引得梁间乳燕争相啄食。
"起——神——图——"随着沙哑的长调,三尺黄绫在香烛烟雾中倏然抖开。
朱砂绘制的判官像竟在明灭光影中蠕动起来:那对铜铃巨眼随着烛火忽大忽小,
判官笔尖的墨汁仿佛要滴落人间。最诡谲的是夜游神足下的白骨,
细看竟是由无数蝇头小楷拼成,记载着历代横死者的名讳生辰。女人们惊惶的抽气声里,
我清楚看见夜叉獠牙间的襁褓渗出暗红,在黄布上泅出朵朵血梅。牛皮鼓响起的刹那,
祠堂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掐住了咽喉。张端公褪去粗布短打的身躯竟膨胀了三分,
玄色法衣上金线绣的六丁六甲符咒次第亮起,腰间五色丝绦无风自动,
在青砖地上扫出蜿蜒的轨迹。他抓起的陈年糯米在半空爆出蓝焰,
火星坠地时化作跳动的鬼脸,引得围观孩童尖叫着后退。"天火焚邪祟!
"端公的川剧唱腔带着砂纸打磨般的粗粝。铜铃在他枯瘦的指间翻飞,时而如银蛇吐信,
时而似北斗列阵。当铃音攀至最高处,他突然咬破舌尖,将血雾喷向神案上的青铜镜。
镜面霎时泛起涟漪,隐约映出无数扭曲的面孔——据说这是被困在阴阳界的游魂。
八仙桌上的陶罐开始剧烈震颤,盖碗茶的青花杯碟叮当乱跳。端公额间青筋暴起,
法衣后背渗出大片汗渍,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他突然抓起桃木剑刺向虚空,
剑尖竟凭空燃起幽绿火焰,空气里弥漫开毛发焦糊的臭味。角落里李老太突然瘫软在地,
口中发出年轻男子的哭嚎:"我不甘心呐!"多年后我才知晓,
那些诡谲仪式里藏着多少机巧。青铜镜是特制的凸面镜,糯米里掺了硫磺粉,
至于陶罐跳舞的秘密,全在神案下那个踩动机关的徒弟。但那个暴雨夜撞破的秘密,
却让我对鬼神之说有了新的认知。那夜我因贪玩蟋蟀误了时辰,
蜷在祠堂匾额后等待法事结束。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巡,香烛残烟里,
褪去法衣的张端公竟显露出佝偻的老态。他颤抖着从樟木箱底取出傩面,
那狰狞的鬼王面皮下,赫然藏着张女子肖像!
"整整二十年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画像,月光照亮画中人眉心的胭脂痣。
画像边缘题着褪色的诗句:"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后来听更夫老赵头说,
当年红巾军过境时,有个怀孕的戏班花旦被吊死在祠堂梁上,腹中胎儿出世即夭折。
那夜暴雨如注,我目睹张端公戴着女子画像傩面起舞。没有鼓点铜铃,
只有赤足踏在青砖上的闷响。玄色法衣化作水袖,判官画像在闪电中扭曲成挣扎的人形。
当他最后以头抢地时,梁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而落,恍惚间竟似下了一场纸钱雨。
这个秘密像毒藤般在我心底疯长。
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端倪:被"驱赶"的鬼魂总爱附身欠债不还的赌徒,
所谓"显灵"的血手印多在为富不仁者家中出现。直到那个中元节,
我终于明白张端公在偿还怎样的孽债。
他在江边焚烧的纸扎格外精巧——不是寻常的金山银山,而是戏台上的刀马旦行头。
火焰吞没彩绘雉翎时,我听见他哼着陌生的戏文:"妾身本是良家女,
奈何风雨摧飘萍..."突然,燃烧的纸灰逆风而起,在他周身旋成灰色漩涡。
更骇人的是漩涡中的影子。三个透明人形在火光中浮现:挺着孕肚的戏装女子,
襁褓中的婴孩,还有个戴枷锁的书生。张端公跪在鹅卵石滩上磕头直至出血,
向远方:"当年不该为十两银子作伪证...不该说看见陈秀才私藏反诗..."那夜之后,
张端公右耳失了聪。有人说看见水鬼扯他耳垂索命,只有我知道,
江风中那声若有若无的婴啼,让他余生再不敢直视襁褓中的孩子。他金盆洗手那日,
全村人都听见祠堂传来震天响的铜锣声。三十六面傩面在院中列成方阵,
从青面獠牙的鬼王到慈眉善目的土地公,每一张都对应着某桩陈年旧案。张端公赤着上身,
后背用朱砂写着血红的"债"字,在傩面阵中跳起诡异的舞蹈。这次没有硫磺没有机关,
但围观众人皆毛骨悚然。他每踏一步,青砖缝里就渗出黑水;每转一圈,
梁柱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当舞至祠堂东南角时,那尊百年未动的城隍像突然眼眶淌血,
吓得王地主当场失禁。舞毕,张端公将桃木剑横在膝头,一掌劈成两截。飞溅的木刺中,
有眼尖的人看见每片断茬都渗着血丝,仿佛这木头是活物筋骨。他最后看了眼檐角铁马,
把樟木箱推进沱江,箱中飘出的黄裱纸铺满江面,
墨迹在月光下清晰可辨——全是密密麻麻的认罪书。如今祠堂早已改作学堂,
只有暴雨夜隐约能听见铜铃声响。教书先生说那是穿堂风作祟,但每当我望向神龛后的暗格,
总能想起那夜傩面女子画像上滚落的水痕——不知是夜露,还是迟来二十年的眼泪。
二阴阳界上人张端公右颊的疤痕总在月圆之夜渗出青苔。这道自眉骨斜贯至下颌的伤痕,
像极了《酆都鬼录》里记载的"阴纹"。据更夫老秦头说,当年张端公在三十三岁生辰那夜,
背着五斤糯米、三丈招魂幡独闯黑松林时,林间磷火比往常亮了三倍,
照得墓碑上的朱砂铭文都沁出血来。"要取九十九根野鬼头发,
得用浸过七七四十九日黑狗血的桃木剑。"张端公啜着老荫茶,茶汤里浮沉着几粒朱砂,
"每斩断一根,剑身就重一分,等凑足数时,那剑沉得像是从地府拔出了半座奈何桥。
"他说到此处总要解开衣襟,
露出心口处暗红的掌印——这是被百鬼噬心时留下的"阴阳契"。最骇人的是那道疤的来历。
那夜子时,当他将第九十九根鬼发缠上剑柄时,乱葬岗的坟茔突然裂开七道地缝。
无数青灰色的手臂破土而出,指甲缝里嵌着腐肉与蛆虫。张端公挥剑劈砍时,
一道黑影从古槐树洞窜出,利爪带着阴沟里淤积百年的怨气,在他脸上犁出深可见骨的血槽。
"知道为啥选三十三岁?"他蘸着酒液在桌上画出三重八卦,"天三生地,地三生鬼,
人三生孽。"酒气蒸腾间,我仿佛看见他伤口里爬出细小的白蛾,扑棱着飞向窗外的月光。
赵寡妇家闹鬼那阵子,整个村子都浸在黄连般的苦味里。
她亡夫李铁匠的魂魄似乎把生前的火爆性子带进了棺材,夜半常听见铁砧叮当作响,
灶膛里未燃的柴禾上会凭空出现牙印。最邪门的是那对挂在门楣上的辟邪铜镜,
某日清晨竟照出密密麻麻的手印,像是无数透明人整夜在拍打镜面。张端公作法那夜,
我蹲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偷看。他先让赵寡妇取下所有金属物件,
连发髻里的银簪都换成桃木的。当浸透尸油的引魂幡插入坟头时,
幡尾缀着的青铜铃突然疯狂自转,却诡异地不发出半点声响。五只黑猫不知从何处聚来,
围着坟茔摆出五芒星阵,绿莹莹的眼睛在夜色里像飘浮的鬼火。"李老三,
阳关道你不走——"张端公突然暴喝,手中铜钱剑劈向虚空。剑锋过处竟迸出火星,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恶臭。赵寡妇的绣花鞋无风自动,在泥地上踩出两行脚印,
直通向西厢房锁着的工具箱。当工具箱砰然炸开时,十二把铁锤齐齐飞向法坛,
却在触及糯米画的结界时凝滞半空,锤头渐渐显出水渍般的青斑。东方泛起鱼肚白时,
张端公用黄裱纸包住那些铁锤,纸面立刻浮现挣扎的人形。他将纸包投入熬煮雄黄酒的陶瓮,
瓮中顿时传出闷雷般的吼叫,震得围观者耳膜生疼。直到正午时分,
瓮底只剩下九枚生锈的铁钉,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多出的两颗,
老辈人说那是李铁匠生前打棺材多收的昧心钱。中元节的捉鬼戏码,
向来是孩子们最期待的幽冥狂欢。张端公的法坛布置极讲究:案头供着三牲,
须是未阉的黑猪头、断冠的公鸡和独眼山羊;地下铺七色米,
按二十八宿方位摆成困鬼阵;最妙的是那盏人皮灯笼,据说是用难产而死的妇人腹皮制成,
烛光能照见三刻后的未来。"看好了!"张端公将掺了朱砂的鸡血泼向半空。血珠并未落地,
反而凝成无数猩红的蝌蚪,在月光下游弋成符咒。黄表纸自动飞起吸附血雾,
浮现出清晰的手印——那掌纹竟与三日前暴毙的刘货郎分毫不差!女眷们的尖叫中,
纸上的血手突然屈指成爪,将黄表纸撕得粉碎。贴满符咒的陶罐开始跳踢踏舞时,
张端公的徒弟敲起了阴锣。那锣声像是从地底传来,每敲一下,
罐身上的钟馗画像就褪色一分。当最后一笔朱砂消失时,罐口猛地喷出黑烟,
在空中聚成戴枷锁的人形。前排的王小胖尿了裤子,
因为他认出那黑影穿着他溺水身亡哥哥的靛蓝短衫。压轴的"阴兵借道"更令人胆寒。
张端公将香灰撒成九宫格,灰粉落地的瞬间,整个院子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香灰上浮现的脚印大小不一,有的似马蹄,有的如鸟爪,
最中央却是个裹脚老妪的三寸金莲印。这些脚印行至神龛前突然凌乱,香灰轰然腾起,
在空中拼出"冤"字。多年后我拜访过隐居的张端公。他的法坛早已改成佛堂,
却仍保留着那柄铜钱剑——如今剑身缠满红线,铜绿中渗出暗褐色的血渍。醉酒后他透露,
所谓阴兵借道,
则是用磁粉混合骨灰的戏法;陶罐跳舞全靠案底暗藏的鲛人筋操控;至于预测死亡的血手印,
不过是提前拓印将死之人的掌纹。"但李铁匠的锤子..."我刚开口,
就被他眼中骤然腾起的恐惧噎住。这个曾直面百鬼的老人,此刻竟颤抖如风中残烛。
他掀开蒲团,露出地板上深深的抓痕——不是人类指甲能留下的痕迹,
每道裂痕中都嵌着漆黑的颗粒,细看竟是碳化的骨渣。窗外忽起阴风,铜钱剑无风自鸣。
张端公往剑身泼了半壶雄黄酒,嘶声道:"有些东西,比鬼可怕..."话音未落,
剑柄处七枚铜钱同时裂开,露出内里暗藏的人牙。月光斜照在那些牙齿上,
我分明看见其中一枚刻着极小的"李"字。三三更索命客梅雨把山道泡成了黄泥汤。
张端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靛蓝布鞋早被染成赭色,每步都带起黏腻的啪嗒声。
褡裢里的银元本该叮当作响,此刻却像浸了水的哑铃,沉沉坠着右肩。他伸手抹了把脸,
指尖触到的不单是雨水——林间飘荡的蛛网混着纸钱灰,在皮肤上结出冰凉的黏膜。
山涧在左侧翻涌,泛着尸衣般的惨白。那些被梅雨泡胀的松树根,像极了溺毙者浮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