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琴房纱帘时，余央正用马克笔在桌布上画黑白琴键。
她热爱音乐，总是用幻想的钢琴去刻画种种音符。
培训班最后一架钢琴刚刚被买走，母亲扫大街的竹扫帚声还在耳膜里沙沙作响。
"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应该从降D大调开始。
"沾着粉笔灰的乐谱手稿从围裙口袋滑落，余央慌忙去捡，却撞进一片雪松香里。
林清扬的白球鞋踩住纸角，他弯腰时，重点中学的校徽擦过她发红的耳尖。
林清扬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余央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得像是为琴键而生的，此刻正虚虚悬在她的乐谱上。
后来余央总会梦见那个瞬间。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风卷着热浪掀开乐谱，林清扬的袖口掠过她手背，凉得像深井水。
等他走远了，她才发现自己像机器人一样足足看了他好久好久。
那是余央第一次听见真正的钢琴，也是再一次见到他。
林清扬的指尖按下中央C的瞬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音乐教室要装双层玻璃——那些从她指缝漏走的音符，在这个少年手下成了月光凝成的溪流。
"你手型很好看。
"林清扬合上琴盖时，余央正把冻出裂口的手指往毛衣袖子里缩。
少年从奥数竞赛题集里抽出一张糖纸，裹着银色的琴键项链递过来："要不要来音乐附中旁听？"余央感到惊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也是她第一次对音乐感兴趣的地方。
“我……可以吗？”她显得小心翼翼，怕给他添麻烦。
林清扬正要说什么，一位穿的像职场精英的女士打断了他:“清扬，该回家了。”
她语气中带着威严，眼神像是定在了余央身上。
林清扬把那玻璃糖纸塞到女孩手里，笑着对她说“明天见！”琴键发出的旋律成为了两人的共同话题，旁听也成了林清扬想要见到她的唯一方式，说是一见钟情，那只是对自己的青春懵懂找借口罢了，每看到那双小巧的手在空中挥舞，就像极了小时候那个纯真的自己。
琴房穹顶的彩绘玻璃将阳光筛成蜂蜜色，余央站在门边数到第七架施坦威时，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的钢琴从不落灰——每台琴盖内都嵌着湿度计，琴凳上的羊绒垫绣着学生姓名缩写，连踩踏板的区域都铺着防滑的进口地毯。
林清扬的书包挂在第三琴房的胡桃木衣架上。
余央踮脚去够时，闻见雪松香里混着油墨味，少年书包夹层里除了奥数题集，竟还有本包着报纸封皮的《车尔尼599练习曲》。
她摸着口袋里温热的琴键项链，突然想起培训班那架被买走的旧钢琴，金属搭扣磕在木质课桌上的声响，与此刻项链滑入书包的窸窣竟是同一种频率。
便签纸从《肖邦夜曲集》里滑出时，余央正用袖口擦拭书包沾到的墙灰。
烫金信笺上的字迹像五线谱里的升号般锋利："清扬，别把路边的野花错认成玫瑰。
"尾端印着林氏琴行的logo，一滴未干的香水在句号处晕开，洇出鸢尾花呛人的香气。
排练厅突然响起掌声。
余央踉跄着扶住琴凳，手心沁出的汗在真皮坐垫上留下深色圆斑。
她看见林清扬在掌声中走向舞台，黑色燕尾服下摆扫过她露出线头的帆布鞋，少年转身时，她瞥见他后颈粘着的创可贴——是上周帮她修琴时被琴盖划破的伤口。
当《钟》的旋律在穹顶炸开时，余央的耳膜开始嗡鸣。
前排女生校服裙摆的蕾丝边晃成虚影，她机械地跟着节奏鼓掌，掌纹里的铅笔灰随着拍打飘散在空中。
林清扬的八度音阶像手术刀划开空气，她却看见母亲被消毒水泡皱的手正攥着扫帚，在音乐厅后巷扫走被踩碎的玫瑰花瓣。
"你指甲在流血。
"少年带着汗味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时，余央才惊觉自己把琴键项链的银边掐进了掌心。
林清扬的演出服还没换下，袖口的金线刺绣蹭着她校服补丁，像道灼人的伤口。
暮色从彩绘玻璃渗进来，把便签上的字迹染成淤紫色。
余央突然看清信纸背面透出的乐谱——是她在培训班用红笔修改的《雨滴前奏曲》，每个降D键都被画上着重号。
原来那些被林清扬称赞的创意，不过是林母批改作业时的删除符。
"要试试这架贝希斯坦吗？"少年掀开琴盖的动作惊飞了窗台上的灰斑鸠。
余央盯着琴键上倒映的自己：洗褪色的校服领口，用马克笔画着歪扭的音符——那是她对着培训班玻璃临摹的中央C键。
当她的手指悬在降D键上方时，突然听见走廊传来高跟鞋的脆响。
林清扬猛然合上琴盖，余央的指尖被夹出一道白痕，与琴键项链的压痕重叠成十字伤疤。
月光爬上信笺的刹那，她终于读懂那些被香水掩盖的隐喻——扫帚姑娘不配触碰施坦威，就像野花永远开不进玻璃花房。
但少年从琴凳下抽出的笔记本撕碎了月光。
泛黄的纸页上贴满玻璃糖纸，每张背面都誊着她修改的乐谱片段，最新那页用德文写着："真正的玫瑰会自己刺破黑夜。
"余央的泪水砸在"ewig"字样的刻痕上时，窗外突然响起惊雷，十年前母亲在馄饨摊说的那句话穿透雨幕："我们央央的手指，生来就是要掀翻钢琴盖板的。
"高三这年，余央的钢琴技术越来越有冲击力，两人也在这段时间内了解了彼此，琴键项链也重新归在了她手中。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
余央踩着湿透的帆布鞋冲进琴房，林清扬正在擦拭一架老旧的雅马哈钢琴。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琴键上，"市青少年钢琴赛的报名表，给你的。
"余央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报名表，也不知道林清扬在他妈妈那经历了什么。
但她只想拥住这几个月一直鼓励她支持她的人，这个夏天，她终于可以可以拥有自己的钢琴了。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梅雨湿气在走廊发酵，余央攥着缴费单的手在护士站台灯下泛着青白。
数字在视网膜上跳动：19800元，正好是琴行橱窗里那架二手雅马哈的标价。
"先交押金才能手术。
"护士敲了敲玻璃，指甲油是褪色的玫红。
余央在深夜的馄饨摊上数了三十八遍硬币。
母亲被油污泡皱的手捏着医院缴费单，馄饨汤热气熏花了玻璃糖纸上的钢琴图案。
再次回到护士站，不锈钢托盘突然被掀翻，余央看着骨节泛白的手指间漏下的硬币，硬币撞在瓷砖上的脆响像骤停的节拍器，第198枚硬币旋转着滚向走廊深处，在日光灯下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
香云纱的沙沙声混着Chanel N°5的尾调漫过来时，余央正弯腰去够卡在墙缝里的硬币。
黑色尖头鞋精准踩住那枚1997年铸造的硬币，珍珠母贝鞋跟碾过国徽图案，碾碎了她蜷缩的倒影。
"拿这些零钱凑数？"余央的视线顺着香云纱旗袍往上攀爬。
珍珠项链在妇人颈间绕了三圈，每颗珍珠都映出她此刻的狼狈。
林母的鳄鱼皮包擦过她手背，凉意顺着当年琴房井水浸透的毛孔往骨髓里钻。
护士站的玻璃映出两个交叠的剪影。
林母抽走缴费单的动作像在翻开乐谱，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在金额栏点了点："清扬给你的报名表，不是让你拿来过家家的。
"她忽然轻笑出声，珍珠耳坠晃动的频率与硬币滚落时的震颤奇妙共振，"就像这些零钱，永远凑不成整张钞票。
"余央的指甲陷进掌心。
她数过三十八遍的那些硬币，此刻正在妇人脚下铺成残缺的音阶。
第三病区的蓝光打在林母的钻石腕表上，秒针跳动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知道钢琴比赛评委是谁吗？"林母从鳄鱼皮包里抽出手帕，隔着丝绢捏起一枚沾血的硬币，"你母亲扫过的音乐厅走廊，铺的就是他设计的隔音砖。
"她突然松手，硬币坠入垃圾桶的闷响让余央浑身一颤。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显示03:47，梅雨季的潮气在瓷砖上凝结成珠。
余央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在林母的漆皮鞋尖上摇晃，像被暴雨打湿的乐谱残页。
妇人腕间的沉香手串突然断裂，乌木珠子滚进阴影时，她听见十年前竹扫帚划过柏油路的沙沙声。
"这是清扬奥数竞赛的奖金。
"林母从铂金包里抽出现金捆，纸币边缘在护士站台灯下泛起金线，"听说你母亲每天要扫两公里街道？"崭新的钞票拍在台面时掀起微型气浪，余央看见母亲龟裂的手指在消毒灯下泛着青紫。
硬币在余央指缝间变得滚烫。
她突然想起音乐附中琴房里的《命运交响曲》总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