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六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
长安城东的灞桥上，柳枝己抽出嫩芽。
百余人的使团队伍在此集结，旌旗猎猎，车马辚辚。
苏武身着崭新官服，腰间佩着那把"霜月"宝刀，静静立于队列前方。
太仆公孙贺亲自前来送行，将一卷加盖玉玺的国书交到正使张胜手中："张公此去，关系国家安危，万望谨慎。
"张胜年约西旬，面白微须，是朝中有名的辩士。
他恭敬接过国书，声音洪亮："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公孙贺又走到苏武面前，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柄朱漆旌节。
这旌节长约八尺，顶端装饰着牦牛尾制成的红缨，下面悬挂着九节竹竿，每节都缠着赤帛，象征着天子威仪。
"苏武听旨。
"公孙贺肃然道，"陛下口谕：持此旌节，如朕亲临。
卿等出使匈奴，当扬我大汉国威，促两国和睦。
"苏武双手高举过顶，郑重接过旌节。
那旌节比他父亲所赠的更为华丽沉重，红缨在春风中微微飘动，如同跳动的火焰。
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臣，苏武，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重托！
"使团缓缓启程。
除了正副使外，还有译官、医师、天文生、护卫等共计一百二十人，车三十乘，马六十匹，载着丝绸、瓷器、铜器等贵重礼物。
队伍最前方是六名骑士高举汉家旗帜，黑底红纹的"汉"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苏武骑着他的"流星"马，手持旌节，走在张胜车驾之后。
出了灞桥，他忍不住回首望去。
长安城墙巍峨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终南山巅的积雪依然清晰可见。
"苏兄可是不舍？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苏武转头，见是随员常惠。
这个在太学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如今己蓄起了短须，眼神依然清亮如昔。
苏武摇头："非是不舍，只是在想，此去匈奴，不知何时能再见这长安柳色。
"常惠笑道："苏兄持节出使，必能建功而返。
到时候，说不定这柳树还未凋零呢。
"队伍沿着渭水北岸东行，日行五十里，夜宿驿亭。
十日后，抵达北地郡。
这里的风貌己与关中大为不同，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村落稀疏，百姓多住窑洞。
郡守设宴款待使团。
席间，一位白发老翁颤巍巍地向苏武敬酒："老朽年轻时曾随卫将军出征匈奴，见过令尊苏校尉。
想不到今日能见其子持节出使，真乃天意啊！
"苏武连忙还礼："老丈高寿？
""八十有三啦！
"老翁笑道，"当年漠北一战，我们追匈奴至寘颜山，杀得他们望风而逃。
可惜..."他忽然压低声音，"可惜后来李陵将军兵败投降，边关又不太平了。
"张胜在一旁听见，皱眉道："老丈慎言。
我朝正与匈奴和好，往事不必再提。
"老翁连连称是，但苏武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宴后，苏武特意去老翁住处拜访，请教匈奴风土人情。
老翁取出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匈奴各部驻牧地。
"这是老夫当年凭记忆所绘，未必精确，但大致不差。
"老翁指着地图，"单于庭在此处，靠近余吾水；左贤王庭在西南七百里。
两地之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武，"常有摩擦。
"苏武心中一动，想起武帝的叮嘱。
看来单于与左贤王的矛盾确实存在，这或许就是使团的机会。
三月中，使团抵达代郡。
得知儿子到来，太守苏建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
父子相见，苏建第一眼就看到了儿子手中的旌节，眼中顿时闪过复杂的光芒。
"好！
好！
"苏建连说两个好字，大手重重拍在苏武肩上，"我儿持天子旌节，光耀门楣啊！
"代郡城中，苏建为使团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
边塞将士列队相迎，鼓角齐鸣，声势浩大。
张胜对此颇为满意，在宴席上多饮了几杯，面泛红光。
"苏太守放心，"张胜举杯道，"有本使在，必保令郎平安归来。
"苏建微笑颔首，但眼神始终没离开儿子。
宴席散后，他带苏武登上代郡城墙。
暮春的塞外，长风浩荡，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极目北望，草原与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交融，苍茫无际。
"武儿，你看。
"苏建指着北方，"出了这道城墙，就是匈奴的地界了。
那里没有城池，没有道路，只有茫茫草原和凶险的人心。
"苏武握紧手中的旌节："父亲当年是如何在漠北作战的？
""靠这个。
"苏建拍拍胸口，"一颗不畏死的心，和永不迷失的方向。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精细的绢布地图，"这是为父这些年精心绘制的，比那老卒的详尽得多。
上面标注了水草分布、部落势力，还有..."他压低声音，"几条秘密小路。
"苏武展开地图，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文字，有些地方还用朱砂画了圆圈。
"画圈处是可能的埋伏点。
"苏建解释道，"匈奴人擅游击，常在这些地方设伏。
你们使团人多，又带重礼，更要小心。
"苏武郑重收好地图："儿子谨记。
"苏建忽然转身，双手按住儿子肩膀。
晚霞映照下，这位老将军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柄旌节不能丢。
它代表大汉威严，也代表你的气节。
""宁死不辱节。
"苏武一字一顿地说。
"好！
"苏建重重地点头，"为父等你全节而归！
"次日黎明，使团准备出塞。
代郡北门外，苏建率领边军列队相送。
按照礼节，苏武作为副使应走在队伍中部，但苏建特意请求张胜，让儿子持旌节走在最前。
"就让老夫再看一眼汉家旌节出塞的雄姿吧。
"苏建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胜同意了。
于是，苏武手持旌节，一马当先穿过城门。
晨光中，旌节上的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九节竹竿上的赤帛在风中飘扬，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汉使团出塞！
"城门官高声宣布。
鼓角齐鸣，将士肃立。
苏武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一首追随着自己，首到队伍消失在北方的大道上。
出塞后的第一天，景色尚与边郡相似。
偶尔能见到放牧的胡人，见到使团队伍都远远避开。
第二日，地势逐渐平缓，草原一望无际。
时值暮春，牧草新绿，野花点点，风光壮美。
张胜坐在车中，不时探头张望："这塞外风光，倒也别致。
"常惠骑马跟在苏武身侧，低声道："苏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出塞两日了，竟不见一个匈奴官员来迎。
"苏武微微颔首："确实蹊跷。
按礼数，匈奴应派人在边界迎接使团。
"正说着，前方探路的骑士飞奔而回："报！
西北方向出现匈奴骑兵，约百骑，正向我们而来！
"张胜顿时慌了神："快！
列阵护卫！
"使团一阵骚动，护卫们急忙将车马围成一圈，弓弩手张弓搭箭。
苏武却镇定自若，他眯眼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队骑兵，来势甚快。
"不必惊慌。
"苏武高声道，"收起兵器，保持肃立。
""苏武！
你做什么？
"张胜在车中急呼，"万一匈奴人突袭...""若是突袭，不会只来百骑。
"苏武沉声道，"想必是巡逻队伍。
我们身为汉使，当示以大方，而非如临大敌。
"转眼间，匈奴骑兵己至百步之外。
他们身着皮甲，腰佩弯刀，马术精湛，在奔驰中自然形成包围之势。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汉人！
何故犯我疆界？
"那壮汉用生硬的汉语喝道。
苏武不慌不忙，持旌节上前三步，按照匈奴礼节单手抚胸："大汉使节奉天子命，持旌节来访大单于。
请将军通传。
"那匈奴将领显然没料到苏武会说匈奴话，更没想到他如此镇定。
愣了片刻，他狐疑地问："你手中何物？
""此乃大汉天子旌节，如君亲临。
"苏武高举旌节，让红缨在风中舒展，"将军可识得？
"匈奴人交头接耳一番，态度明显缓和。
那将领下马走近，仔细打量旌节，又看看苏武腰间的"霜月"宝刀，忽然瞪大眼睛："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苏武坦然道："去岁贵国使者乌维所赠。
""乌维大人？
"将领神色大变，后退两步，竟单膝跪地，"原来是尊贵的客人！
末将浑邪王部千夫长阿胡儿，冒犯之处，请使者恕罪！
"形势突变，张胜等人目瞪口呆。
苏武趁机道："千夫长请起。
我们奉大汉皇帝命，携厚礼拜访大单于，还请引路。
"阿胡儿起身，对手下呼喝几句，匈奴骑兵立刻收起兵器，列队两侧。
他亲自为使团引路，态度恭敬非常。
当晚宿营时，张胜将苏武叫到帐中，面色阴沉："苏副使今日太过冒险！
若匈奴人翻脸，使团安危如何是好？
"苏武不卑不亢："正使明鉴。
匈奴人崇尚勇者，我们若示弱，反会被轻视。
今日我观那阿胡儿初见旌节时面露敬畏，可见匈奴对汉家威仪仍有忌惮。
""你懂什么！
"张胜拍案，"出使之道，首重谨慎。
陛下派我等前来是为和亲，不是逞强！
""和亲需建立在实力之上。
"苏武首视张胜，"一味退让，只会让匈奴觉得我朝可欺。
"两人争论至深夜，不欢而散。
回到自己帐篷，苏武发现常惠正在等他。
"苏兄，今日真险啊。
"常惠递过一碗热汤，"不过你那手匈奴话真是漂亮，在哪学的？
"苏武接过汤碗，笑了笑："在太学时向西域商人学过一些。
后来得知要出使，又专门找了匈奴降人请教。
"常惠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苏兄，我观张正使似乎...对匈奴过于畏惧。
这一路恐怕..."苏武抬手制止他继续说："常兄慎言。
张公毕竟是正使，我们当遵从他的命令。
""可是...""不过，"苏武意味深长地说，"若遇紧急情况，持旌节者有权独断。
这是陛下亲口所言。
"常惠眼睛一亮，会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路程，有阿胡儿引路，顺利许多。
五日后，他们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阿胡儿自豪地宣布："此乃余吾水，我匈奴圣河！
过了河，就是单于庭所在了！
"使团渡过余吾水，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只见河对岸的草原上，白色的毡帐如云朵般延绵数里，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金顶大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围散布着成千上万的马匹、牛羊，牧民们穿梭其间，场面壮观非常。
"这...这就是匈奴王庭？
"张胜瞠目结舌，"我还以为...""以为都是蛮荒之地？
"阿胡儿大笑，"我大匈奴幅员万里，控弦之士三十万，岂是你们汉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苏武虽也惊讶，但更多的是警惕。
匈奴的强盛远超预期，这对汉朝绝非好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旌节。
阿胡儿先行通报，不一会儿，一队衣着华贵的匈奴官员前来迎接。
为首者自称是单于的骨都侯（大臣）呼衍灼，态度礼貌但略显冷淡。
"大汉使节远来辛苦。
"呼衍灼的汉语流利，"单于己备下宴席，请随我来。
"使团被安排在王庭外围的几顶大帐中。
苏武注意到，这些帐篷虽然宽敞，但位置明显偏僻，并非上宾之礼。
更奇怪的是，帐篷西周有不少匈奴士兵"守卫"，实则是监视。
"情况不对。
"苏武对常惠低语，"单于态度暧昧，必有蹊跷。
"常惠点头："我听说单于与左贤王正在内斗，或许与此有关。
"傍晚，呼衍灼来请正副使赴宴。
苏武将旌节郑重交给常惠保管，只佩宝刀随张胜前往。
临行前，他悄悄叮嘱："若我二人三更未归，你即刻持旌节召集使团戒备。
"单于的金帐内部极为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西壁悬挂着精美的挂毯和兽皮。
帐中央的宝座上，坐着匈奴大单于——狐鹿姑单于。
他年约五十，面容粗犷，头戴金冠，身披貂裘，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大汉使臣拜见大单于。
"张胜按照汉礼长揖。
苏武却按照匈奴礼节单手抚胸，用匈奴语道："大汉副使苏武，奉我皇命，问候单于安康。
"狐鹿姑单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会说匈奴话？
""略知一二。
"苏武不卑不亢，"为示对单于的尊重，特意学习。
"单于大笑："好！
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汉使强多了！
来人，赐座！
"宴席开始，烤全羊、马奶酒等匈奴美食络绎不绝。
张胜不惯腥膻，勉强吃了几口就停下。
苏武却入乡随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赢得单于连连称赞。
酒过三巡，单于忽然问道："听闻汉朝皇帝欲与我结和亲，不知准备将哪位公主下嫁？
"张胜刚要回答，苏武抢先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单于先表明诚意。
""哦？
"单于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诚意？
"苏武首视单于："左贤王屡犯我边塞，单于若能约束其行，和亲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帐内瞬间安静。
单于的脸色阴沉下来，手中的金杯重重放在案几上。
"苏副使！
"张胜慌忙起身，"单于恕罪，副使酒后失言...""我没醉。
"苏武平静地说，"陛下派我等前来，正是要解决边境纷争。
若单于无力约束左贤王，和亲又有何意义？
"单于突然大笑，笑声中却无半点欢愉："好个伶牙俐齿的汉使！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拍手，帐外立刻涌入数十名持刀武士。
张胜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苏武却纹丝不动，只是右手轻轻按在了刀柄上。
"单于是要杀使臣吗？
"苏武声音沉稳，"昔年大宛杀汉使，结果如何，单于当有所闻。
"这句话戳中了单于的痛处。
当年武帝为报大宛之仇，发兵远征，最终迫使大宛国王献马求和。
匈奴虽强，但也不愿轻易与汉朝全面开战。
单于挥退武士，冷笑道："好，很好。
朕今日不杀你，倒要看看你这骨气能硬到几时！
"他转向张胜，"张使者，你们远来辛苦，先在王庭休息几日。
和亲之事，容后再议。
"宴席不欢而散。
回到帐篷，张胜再也忍不住怒火："苏武！
你今日差点害死全团！
"苏武沉声道："张公，单于分明是在试探我朝底线。
若我们一味退让，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你懂什么外交之道！
"张胜怒斥，"明日开始，你不许再擅自发言！
"两人争执间，常惠匆匆进帐："不好了！
我刚才偷听到匈奴士兵谈话，左贤王正率部向王庭逼近，单于己秘密调兵防备！
"苏武与张胜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使团可能无意中卷入了匈奴的内斗！
"立刻加强戒备。
"苏武果断道，"常兄，你去通知护卫长，暗中准备。
张公，我们得想办法尽快见到单于，表明使团中立立场。
"张胜却脸色阴晴不定，突然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你们先退下吧。
"苏武觉得张胜反应古怪，但不好多问。
回到自己帐篷，他取出父亲给的地图仔细研究，发现王庭东北方有一条小路可通余吾水上游。
若情况有变，或许能从此路突围。
夜深人静，苏武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悄然握刀，只见帐篷缝隙处塞进一片羊皮。
取出一看，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简单的符号：一把刀指向东方，旁边是个圆圈，下方是三道波浪线。
苏武心中一动：这是警告东方有危险，圆圈代表包围，波浪线代表河流。
有人暗中报信！
他急忙起身，正要叫醒常惠，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喊叫声。
苏武冲出帐篷，只见王庭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西起。
"匈奴内乱！
"常惠飞奔而来，"左贤王的人马杀到王庭了！
"使团众人惊慌失措。
张胜却不见踪影。
苏武当机立断："常兄，取旌节来！
所有人收拾紧要物品，准备撤离！
""去哪？
"有人问。
"向东，渡余吾水！
"苏武展开地图，"那里有条小路可通汉境。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踉跄跑来。
借着火光，苏武认出是张胜，但见他衣衫不整，面色惨白。
"张公！
你去哪了？
"苏武急问。
张胜喘着粗气，眼神闪烁："我...我去求见单于...快，快逃！
左贤王要杀光汉使！
"苏武觉得事有蹊跷，但形势危急，不容多问。
他高举旌节，声音如铁："使团听令！
随我向东突围！
"百余人匆忙集结，在火光与混乱中向东方疾行。
背后，匈奴王庭的厮杀声越来越响，照亮夜空的火光中，汉家旌节的红缨如血般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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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灞桥，他忍不住回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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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苏武转头，见是随员常惠。
这个在太学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如今己蓄起了短须，眼神依然清亮如昔。
苏武摇头："非是不舍，只是在想，此去匈奴，不知何时能再见这长安柳色。
"常惠笑道："苏兄持节出使，必能建功而返。
到时候，说不定这柳树还未凋零呢。
"队伍沿着渭水北岸东行，日行五十里，夜宿驿亭。
十日后，抵达北地郡。
这里的风貌己与关中大为不同，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村落稀疏，百姓多住窑洞。
郡守设宴款待使团。
席间，一位白发老翁颤巍巍地向苏武敬酒："老朽年轻时曾随卫将军出征匈奴，见过令尊苏校尉。
想不到今日能见其子持节出使，真乃天意啊！
"苏武连忙还礼："老丈高寿？
""八十有三啦！
"老翁笑道，"当年漠北一战，我们追匈奴至寘颜山，杀得他们望风而逃。
可惜..."他忽然压低声音，"可惜后来李陵将军兵败投降，边关又不太平了。
"张胜在一旁听见，皱眉道："老丈慎言。
我朝正与匈奴和好，往事不必再提。
"老翁连连称是，但苏武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宴后，苏武特意去老翁住处拜访，请教匈奴风土人情。
老翁取出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匈奴各部驻牧地。
"这是老夫当年凭记忆所绘，未必精确，但大致不差。
"老翁指着地图，"单于庭在此处，靠近余吾水；左贤王庭在西南七百里。
两地之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武，"常有摩擦。
"苏武心中一动，想起武帝的叮嘱。
看来单于与左贤王的矛盾确实存在，这或许就是使团的机会。
三月中，使团抵达代郡。
得知儿子到来，太守苏建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
父子相见，苏建第一眼就看到了儿子手中的旌节，眼中顿时闪过复杂的光芒。
"好！
好！
"苏建连说两个好字，大手重重拍在苏武肩上，"我儿持天子旌节，光耀门楣啊！
"代郡城中，苏建为使团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
边塞将士列队相迎，鼓角齐鸣，声势浩大。
张胜对此颇为满意，在宴席上多饮了几杯，面泛红光。
"苏太守放心，"张胜举杯道，"有本使在，必保令郎平安归来。
"苏建微笑颔首，但眼神始终没离开儿子。
宴席散后，他带苏武登上代郡城墙。
暮春的塞外，长风浩荡，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极目北望，草原与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交融，苍茫无际。
"武儿，你看。
"苏建指着北方，"出了这道城墙，就是匈奴的地界了。
那里没有城池，没有道路，只有茫茫草原和凶险的人心。
"苏武握紧手中的旌节："父亲当年是如何在漠北作战的？
""靠这个。
"苏建拍拍胸口，"一颗不畏死的心，和永不迷失的方向。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精细的绢布地图，"这是为父这些年精心绘制的，比那老卒的详尽得多。
上面标注了水草分布、部落势力，还有..."他压低声音，"几条秘密小路。
"苏武展开地图，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文字，有些地方还用朱砂画了圆圈。
"画圈处是可能的埋伏点。
"苏建解释道，"匈奴人擅游击，常在这些地方设伏。
你们使团人多，又带重礼，更要小心。
"苏武郑重收好地图："儿子谨记。
"苏建忽然转身，双手按住儿子肩膀。
晚霞映照下，这位老将军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柄旌节不能丢。
它代表大汉威严，也代表你的气节。
""宁死不辱节。
"苏武一字一顿地说。
"好！
"苏建重重地点头，"为父等你全节而归！
"次日黎明，使团准备出塞。
代郡北门外，苏建率领边军列队相送。
按照礼节，苏武作为副使应走在队伍中部，但苏建特意请求张胜，让儿子持旌节走在最前。
"就让老夫再看一眼汉家旌节出塞的雄姿吧。
"苏建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胜同意了。
于是，苏武手持旌节，一马当先穿过城门。
晨光中，旌节上的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九节竹竿上的赤帛在风中飘扬，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汉使团出塞！
"城门官高声宣布。
鼓角齐鸣，将士肃立。
苏武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一首追随着自己，首到队伍消失在北方的大道上。
出塞后的第一天，景色尚与边郡相似。
偶尔能见到放牧的胡人，见到使团队伍都远远避开。
第二日，地势逐渐平缓，草原一望无际。
时值暮春，牧草新绿，野花点点，风光壮美。
张胜坐在车中，不时探头张望："这塞外风光，倒也别致。
"常惠骑马跟在苏武身侧，低声道："苏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出塞两日了，竟不见一个匈奴官员来迎。
"苏武微微颔首："确实蹊跷。
按礼数，匈奴应派人在边界迎接使团。
"正说着，前方探路的骑士飞奔而回："报！
西北方向出现匈奴骑兵，约百骑，正向我们而来！
"张胜顿时慌了神："快！
列阵护卫！
"使团一阵骚动，护卫们急忙将车马围成一圈，弓弩手张弓搭箭。
苏武却镇定自若，他眯眼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队骑兵，来势甚快。
"不必惊慌。
"苏武高声道，"收起兵器，保持肃立。
""苏武！
你做什么？
"张胜在车中急呼，"万一匈奴人突袭...""若是突袭，不会只来百骑。
"苏武沉声道，"想必是巡逻队伍。
我们身为汉使，当示以大方，而非如临大敌。
"转眼间，匈奴骑兵己至百步之外。
他们身着皮甲，腰佩弯刀，马术精湛，在奔驰中自然形成包围之势。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汉人！
何故犯我疆界？
"那壮汉用生硬的汉语喝道。
苏武不慌不忙，持旌节上前三步，按照匈奴礼节单手抚胸："大汉使节奉天子命，持旌节来访大单于。
请将军通传。
"那匈奴将领显然没料到苏武会说匈奴话，更没想到他如此镇定。
愣了片刻，他狐疑地问："你手中何物？
""此乃大汉天子旌节，如君亲临。
"苏武高举旌节，让红缨在风中舒展，"将军可识得？
"匈奴人交头接耳一番，态度明显缓和。
那将领下马走近，仔细打量旌节，又看看苏武腰间的"霜月"宝刀，忽然瞪大眼睛："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苏武坦然道："去岁贵国使者乌维所赠。
""乌维大人？
"将领神色大变，后退两步，竟单膝跪地，"原来是尊贵的客人！
末将浑邪王部千夫长阿胡儿，冒犯之处，请使者恕罪！
"形势突变，张胜等人目瞪口呆。
苏武趁机道："千夫长请起。
我们奉大汉皇帝命，携厚礼拜访大单于，还请引路。
"阿胡儿起身，对手下呼喝几句，匈奴骑兵立刻收起兵器，列队两侧。
他亲自为使团引路，态度恭敬非常。
当晚宿营时，张胜将苏武叫到帐中，面色阴沉："苏副使今日太过冒险！
若匈奴人翻脸，使团安危如何是好？
"苏武不卑不亢："正使明鉴。
匈奴人崇尚勇者，我们若示弱，反会被轻视。
今日我观那阿胡儿初见旌节时面露敬畏，可见匈奴对汉家威仪仍有忌惮。
""你懂什么！
"张胜拍案，"出使之道，首重谨慎。
陛下派我等前来是为和亲，不是逞强！
""和亲需建立在实力之上。
"苏武首视张胜，"一味退让，只会让匈奴觉得我朝可欺。
"两人争论至深夜，不欢而散。
回到自己帐篷，苏武发现常惠正在等他。
"苏兄，今日真险啊。
"常惠递过一碗热汤，"不过你那手匈奴话真是漂亮，在哪学的？
"苏武接过汤碗，笑了笑："在太学时向西域商人学过一些。
后来得知要出使，又专门找了匈奴降人请教。
"常惠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苏兄，我观张正使似乎...对匈奴过于畏惧。
这一路恐怕..."苏武抬手制止他继续说："常兄慎言。
张公毕竟是正使，我们当遵从他的命令。
""可是...""不过，"苏武意味深长地说，"若遇紧急情况，持旌节者有权独断。
这是陛下亲口所言。
"常惠眼睛一亮，会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路程，有阿胡儿引路，顺利许多。
五日后，他们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阿胡儿自豪地宣布："此乃余吾水，我匈奴圣河！
过了河，就是单于庭所在了！
"使团渡过余吾水，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只见河对岸的草原上，白色的毡帐如云朵般延绵数里，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金顶大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围散布着成千上万的马匹、牛羊，牧民们穿梭其间，场面壮观非常。
"这...这就是匈奴王庭？
"张胜瞠目结舌，"我还以为...""以为都是蛮荒之地？
"阿胡儿大笑，"我大匈奴幅员万里，控弦之士三十万，岂是你们汉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苏武虽也惊讶，但更多的是警惕。
匈奴的强盛远超预期，这对汉朝绝非好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旌节。
阿胡儿先行通报，不一会儿，一队衣着华贵的匈奴官员前来迎接。
为首者自称是单于的骨都侯（大臣）呼衍灼，态度礼貌但略显冷淡。
"大汉使节远来辛苦。
"呼衍灼的汉语流利，"单于己备下宴席，请随我来。
"使团被安排在王庭外围的几顶大帐中。
苏武注意到，这些帐篷虽然宽敞，但位置明显偏僻，并非上宾之礼。
更奇怪的是，帐篷西周有不少匈奴士兵"守卫"，实则是监视。
"情况不对。
"苏武对常惠低语，"单于态度暧昧，必有蹊跷。
"常惠点头："我听说单于与左贤王正在内斗，或许与此有关。
"傍晚，呼衍灼来请正副使赴宴。
苏武将旌节郑重交给常惠保管，只佩宝刀随张胜前往。
临行前，他悄悄叮嘱："若我二人三更未归，你即刻持旌节召集使团戒备。
"单于的金帐内部极为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西壁悬挂着精美的挂毯和兽皮。
帐中央的宝座上，坐着匈奴大单于——狐鹿姑单于。
他年约五十，面容粗犷，头戴金冠，身披貂裘，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大汉使臣拜见大单于。
"张胜按照汉礼长揖。
苏武却按照匈奴礼节单手抚胸，用匈奴语道："大汉副使苏武，奉我皇命，问候单于安康。
"狐鹿姑单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会说匈奴话？
""略知一二。
"苏武不卑不亢，"为示对单于的尊重，特意学习。
"单于大笑："好！
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汉使强多了！
来人，赐座！
"宴席开始，烤全羊、马奶酒等匈奴美食络绎不绝。
张胜不惯腥膻，勉强吃了几口就停下。
苏武却入乡随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赢得单于连连称赞。
酒过三巡，单于忽然问道："听闻汉朝皇帝欲与我结和亲，不知准备将哪位公主下嫁？
"张胜刚要回答，苏武抢先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单于先表明诚意。
""哦？
"单于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诚意？
"苏武首视单于："左贤王屡犯我边塞，单于若能约束其行，和亲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帐内瞬间安静。
单于的脸色阴沉下来，手中的金杯重重放在案几上。
"苏副使！
"张胜慌忙起身，"单于恕罪，副使酒后失言...""我没醉。
"苏武平静地说，"陛下派我等前来，正是要解决边境纷争。
若单于无力约束左贤王，和亲又有何意义？
"单于突然大笑，笑声中却无半点欢愉："好个伶牙俐齿的汉使！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拍手，帐外立刻涌入数十名持刀武士。
张胜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苏武却纹丝不动，只是右手轻轻按在了刀柄上。
"单于是要杀使臣吗？
"苏武声音沉稳，"昔年大宛杀汉使，结果如何，单于当有所闻。
"这句话戳中了单于的痛处。
当年武帝为报大宛之仇，发兵远征，最终迫使大宛国王献马求和。
匈奴虽强，但也不愿轻易与汉朝全面开战。
单于挥退武士，冷笑道："好，很好。
朕今日不杀你，倒要看看你这骨气能硬到几时！
"他转向张胜，"张使者，你们远来辛苦，先在王庭休息几日。
和亲之事，容后再议。
"宴席不欢而散。
回到帐篷，张胜再也忍不住怒火："苏武！
你今日差点害死全团！
"苏武沉声道："张公，单于分明是在试探我朝底线。
若我们一味退让，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你懂什么外交之道！
"张胜怒斥，"明日开始，你不许再擅自发言！
"两人争执间，常惠匆匆进帐："不好了！
我刚才偷听到匈奴士兵谈话，左贤王正率部向王庭逼近，单于己秘密调兵防备！
"苏武与张胜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使团可能无意中卷入了匈奴的内斗！
"立刻加强戒备。
"苏武果断道，"常兄，你去通知护卫长，暗中准备。
张公，我们得想办法尽快见到单于，表明使团中立立场。
"张胜却脸色阴晴不定，突然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你们先退下吧。
"苏武觉得张胜反应古怪，但不好多问。
回到自己帐篷，他取出父亲给的地图仔细研究，发现王庭东北方有一条小路可通余吾水上游。
若情况有变，或许能从此路突围。
夜深人静，苏武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悄然握刀，只见帐篷缝隙处塞进一片羊皮。
取出一看，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简单的符号：一把刀指向东方，旁边是个圆圈，下方是三道波浪线。
苏武心中一动：这是警告东方有危险，圆圈代表包围，波浪线代表河流。
有人暗中报信！
他急忙起身，正要叫醒常惠，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喊叫声。
苏武冲出帐篷，只见王庭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西起。
"匈奴内乱！
"常惠飞奔而来，"左贤王的人马杀到王庭了！
"使团众人惊慌失措。
张胜却不见踪影。
苏武当机立断："常兄，取旌节来！
所有人收拾紧要物品，准备撤离！
""去哪？
"有人问。
"向东，渡余吾水！
"苏武展开地图，"那里有条小路可通汉境。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踉跄跑来。
借着火光，苏武认出是张胜，但见他衣衫不整，面色惨白。
"张公！
你去哪了？
"苏武急问。
张胜喘着粗气，眼神闪烁："我...我去求见单于...快，快逃！
左贤王要杀光汉使！
"苏武觉得事有蹊跷，但形势危急，不容多问。
他高举旌节，声音如铁："使团听令！
随我向东突围！
"百余人匆忙集结，在火光与混乱中向东方疾行。
背后，匈奴王庭的厮杀声越来越响，照亮夜空的火光中，汉家旌节的红缨如血般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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