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被仆妇几乎是半扶半推地弄上了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
马鞍坚硬冰冷，硌得她生疼。
她根本不会骑马，只能死死抓住缰绳，身体随着马匹的走动而剧烈摇晃，全靠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家将暗中用一只手死死扶住她的腰，才没一头栽下去。
城门在望。
守城的兵卒验看福伯递上的、加盖了沈府印记和兵部火漆的紧急文书时，投向马背上那个身影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毫不掩饰的打量。
那身明显不合身的沉重旧甲，那头被头盔压得乱糟糟的短发，还有那张在冰冷铁甲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稚嫩的脸……怎么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和虚弱。
“沈……少将军？”
一个年轻的兵卒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沈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头盔下的额头渗出冷汗。
她下意识地想低头避开那些目光，却猛地想起祖母那冰锥般的眼神。
不能露怯！
她几乎是强迫着自己，僵硬地梗起了脖子，学着记忆中兄长生前那副略显倨傲的模样，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牙关中逼出一个含糊的、带着点不耐烦的鼻音：“嗯。”
那兵卒似乎被这声回应里的冷硬惊了一下，不敢再多看，连忙挥手放行。
出了城门，便是真正的荒野。
朔风关在北，千里之遥。
寒风再无阻挡，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裹挟着砂砾，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
风从甲胄的缝隙里凶狠地灌入，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
沉重的铁甲在颠簸的马背上仿佛有了生命，冰冷的甲片边缘不断摩擦着她被中衣包裹的肌肤，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火辣辣的刺痛。
头盔沉重地压着她的头，视野被红缨晃动切割得狭窄而眩晕。
握着缰绳的手早己冻得麻木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
那杆斜挂在马鞍旁的长枪，在颠簸中不断撞击着她的小腿，冰冷坚硬，时刻提醒着她背负的身份和此行的终点——那是一个埋葬了父亲、吓跑了兄长、即将吞噬她的巨大坟场。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只是一个刚及笄、连远门都很少出的闺阁女子！
她不懂排兵布阵，不会舞刀弄枪，甚至连这该死的马都骑不稳！
让她顶替兄长去打仗？
去当那个什么“少将军”？
这简首比戏文里唱的还要荒谬绝伦！
是让她去送死！
用她一个人的死，去换取沈家其他人可能苟延残喘的机会！
悲愤、绝望、对未知战场的巨大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
好几次，在剧烈的颠簸和刺骨的寒风中，她都忍不住想要松开缰绳，任由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一了百了！
也好过穿着这身耻辱的铁甲，像个拙劣的戏子一样，去扮演一个随时可能被戳穿、被乱刀分尸的“少将军”！
可是……母亲昏死前那张灰败的脸，祖母眼中那孤狼般疯狂决绝的光，还有沈府那扇沉重合拢的大门……像一幅幅冰冷的画面，交替闪现在她眩晕的脑海中。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去朔风关的路上。
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一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苗，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深处，极其艰难地摇曳起来。
那是被“沈家”两个字强行点燃的、属于家族责任的火种。
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她僵硬的身体没有彻底崩溃。
她咬紧牙关，舌尖再次尝到腥甜。
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更低地伏在马背上，试图减少一点风沙的侵袭，试图在那冰冷的铁甲中找到一丝可以喘息的缝隙。
目光茫然地投向北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朔风关，在哪里？
她真的……能走到吗？
路途漫长而煎熬，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无休止的颠簸、刺骨的寒冷、身体每一处被铁甲磨出的疼痛在提醒她活着。
同行的老家将和福伯派来的两个沉默家丁轮流策马跟随，除了必要的喂马歇息，几乎日夜兼程。
食物是冰冷的干粮和浑浊的凉水，噎得她喉咙生疼。
夜晚露宿荒野，裹着冰冷的毛毡蜷缩在同样冰冷的铁甲里，听着旷野中凄厉的风声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恐惧让她根本无法合眼。
支撑她的，只剩下那点微弱的、名为“责任”的火苗，还有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本能。
她要活着走到朔风关！
她要看看，那个让父亲埋骨、让兄长吓破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知过了多少天，当沈鱼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身铁甲压碎、被这无休止的颠簸磨灭最后一点意识时，前方引路的老家将勒住了马缰，声音嘶哑地开口：“少将军，朔风关……到了。”
沈鱼猛地抬起头，透过晃动的红缨和头盔的阴影，向前望去。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铁锈、汗水和某种巨大力量感的磅礴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在她的感官上！
一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黑色关城，如同洪荒巨兽般，沉默地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灰黑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墙体斑驳，布满了刀劈斧凿和暗沉发黑、不知是血还是火燎过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惨烈的搏杀。
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城门紧紧关闭着，上面钉满了巨大的铜钉，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
城楼上，黑色的“沈”字大纛在凛冽的朔风中疯狂卷动，发出猎猎的声响，仿佛巨兽的咆哮。
关城两侧，是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的营盘！
灰扑扑的帐篷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蘑菇，密密麻麻，铺满了目之所及的大地，一首延伸到远处起伏的山峦脚下。
无数的拒马、壕沟、瞭望塔如同钢铁的荆棘林，将整个关城拱卫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口气味、马粪味、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腐烂气息。
营盘深处，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鼓点声、尖锐刺耳的号角声、以及成千上万士兵操练时发出的、汇聚成一片低沉轰鸣的呼喝声！
那声音蕴含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震得她身下的马匹都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兄长口中那“沙场喋血，尸骨无存”的人间炼狱？
沈鱼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这巨大的、冰冷的、充满铁与血气息的造物，完全超出了她过往所有的想象！
沈府的花园、京城的繁华街市、甚至是戏台上演绎的战争场面，在这座真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关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她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随时会被这庞然巨物碾得粉碎。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路上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身体在铁甲下控制不住地颤抖，握着缰绳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时，辕门处一阵骚动。
沉重的木栅栏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两马并行的缝隙。
一队顶盔掼甲、手持长戈的士兵鱼贯而出，迅速在辕门两侧列队。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盔甲陈旧，沾满泥污，但每一张露出的脸庞都粗糙黝黑，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久经沙场的漠然和审视，齐刷刷地钉在了马背上那个穿着不合身旧甲、身形明显单薄、在朔风中微微发抖的“少将军”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对上官的敬畏，只有冰冷、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像是在看一件与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的、脆弱易碎的瓷器。
沈鱼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浑身发冷，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去。
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头盔下的脸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试图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列队的士兵后方踱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文士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坎肩，在这盔明甲亮的军阵前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形颀长，面容清癯，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下颌蓄着短须，看上去更像一个清贫的教书先生。
唯独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的凤目，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懒洋洋地半眯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扫过马背上狼狈不堪的沈鱼。
他的目光在她明显短了一截的护腕、被头盔压得乱糟糟的短发、以及握着缰绳那微微颤抖的、过于纤细苍白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那丝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如同平静湖面漾开的一丝涟漪，却深不见底。
来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动作带着点文人的疏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凛冽的风声，钻进沈鱼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慢悠悠的腔调：“少将军一路辛苦，远道而来，风尘仆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沈鱼沾满尘土泥点的铁甲，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慢条斯理地吐出后半句，如同投下了一颗冰冷的石子：“伙房那边，正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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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鱼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浑身发冷，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去。
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头盔下的脸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试图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列队的士兵后方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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