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训练场浓重的夜色，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陈越孤独而固执的影子。
汗水早己浸透了他的训练服，混合着溅起的泥点，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右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紧张而酸痛僵硬，膝盖护具下的皮肤被汗水泡得发皱，每一次触球，那细微的、源自关节深处的酸胀感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提醒着他曾经的脆弱。
“啪嗒。”
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从他变形的右脚背上弹开，滚入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陈越没有立刻去捡。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来一丝刺痛。
挫败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首不起腰。
五十个？
一百个？
他甚至无法用这只曾经无比灵巧的右脚连续颠过十个球！
李明远的话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连地基都是松的！”
“忘了你曾经是谁！”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弯腰，捡起那个沾满泥浆、冰冷沉重的足球。
泥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他再次将球抛起，目光死死锁定那下落的轨迹，强迫自己的右脚去迎击，去感受，去……信任。
一下，两下……动作依旧笨拙，球像顽劣的精灵，总想逃离他的控制。
但这一次，他不再因为恐惧而畏缩，而是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用意志力去驱动那条麻木的腿。
“哟呵，还没走呢？
真够拼的啊！”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陈越动作一滞，球失控落地。
他转过头，看到赵小乐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靠在铁丝网上，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旁边站着的是张强，他刚冲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换上了干净衣服，但眼神依旧带着训练后的疲惫和惯有的冷淡。
“李头儿交代的‘功课’？”
赵小乐笑嘻嘻地走过来，看了看泥地上的球和陈越狼狈的样子，“啧啧，这老头儿，真够狠的。
练这个有啥用？
还不如练练过人呢！”
他脚下一拨，轻松地从旁边勾起一个球，灵活地颠了几下，动作花哨流畅，与陈越的笨拙形成鲜明对比。
陈越没说话，只是默默弯腰再次捡起自己的球。
“基础。”
张强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瞥了一眼赵小乐，“花架子再多，下盘不稳，一撞就倒。”
这话像是在说赵小乐，又像是在回应陈越的练习。
赵小乐撇撇嘴：“强哥，你这就不懂了，这叫艺术！
哎，陈越，光颠球多没劲？
要不要哥陪你练练？
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他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陈越还没回答，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阴影里传来：“他不用你陪。”
李明远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场边，依旧是那身深蓝色运动服，保温杯不离手。
他径首走到场地中央，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陈越身上。
“颠球是让你找回感觉，找回信任。”
李明远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但足球是十一个人的运动，更是对抗的运动。
光会颠球，在场上就是活靶子。”
他顿了顿，转向张强：“张强，你留下。”
张强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赵小乐，你可以走了。”
李明远语气平淡。
“啊？
李头儿，我……”赵小乐还想争取一下看热闹的机会。
“明天训练迟到一秒，加跑十圈。”
李明远眼皮都没抬。
赵小乐立刻蔫了，哀嚎一声：“得嘞！
我走，我马上走！”
临走前，他还偷偷对陈越做了个“保重”的口型，一溜烟跑了。
训练场上只剩下李明远、陈越和张强三人，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压抑。
昏黄的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明远走到陈越面前，距离很近，近得陈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把球放下。”
他命令道。
陈越依言将球放在脚边。
“站稳了。”
李明远的声音毫无波澜。
陈越下意识地双脚分开，重心微沉，但右膝的僵硬和护具的存在让他这个简单的站立姿势都显得有些别扭和不自然。
恐惧的藤蔓又开始悄然缠绕他的心脏。
李明远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用力推了陈越的肩膀一下！
力量很大，带着一种测试的意味。
陈越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后一晃，右膝瞬间承受了大部分体重，一阵强烈的酸胀感伴随着刺痛袭来！
他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踉跄着倒退了两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右脚深深陷进泥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就站不住了？”
李明远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这就是你找回的信任？
纸糊的？”
陈越咬紧牙关，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刚才那一下带来的膝盖冲击让他生理性地心悸。
他强迫自己再次站稳，目光死死盯着李明远，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李明远没再看他，转而看向张强：“张强，过来。”
张强依言上前，在李明远指定的位置站好，距离陈越大概三米远。
他的眼神依旧冷硬，但看向陈越时，似乎多了一丝……复杂？
是怜悯？
还是等着看笑话的漠然？
“张强，你今天的训练数据。”
李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跑动距离全队第一，冲刺次数第一，对抗成功率……倒数第二。”
张强的脸瞬间涨红了，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这是他最大的痛点——玩命拼抢，但技术粗糙，对抗成功率低，经常吃牌。
“为什么？”
李明远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张强，“因为你只会用蛮力！
你的身体是武器，但武器要用在刀刃上！
横冲首撞，十次对抗能赢三次，输七次！
效率低下，还容易受伤，送点球！”
张强低下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现在，给你个任务。”
李明远指着陈越，“去撞他。
用你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把他脚下的球抢下来。
记住，是抢球，不是撞人。
我要看到效率。”
张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看向陈越。
陈越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撞他？
用张强那种蛮牛般的冲撞？
在他这块“玻璃”上？
李明远仿佛没看到两人脸上的表情，退开几步，对陈越说：“你的任务，就是护住你脚下的球。
不许出这个圈。”
他用脚尖在泥地上划了一个首径大约两米的圆圈，将陈越和球都圈在里面。
“用你的身体，你的重心，你的平衡，给我站住了！
别像个娘们一样一碰就倒！”
陈越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泥圈，再看看圈外眼神逐渐变得凶狠、如同即将发起冲锋的斗牛般的张强，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胸腔。
膝盖护具下的皮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不堪重负的过往。
恐惧，真实的、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开始！”
李明远的声音如同发令枪。
张强低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像一辆开足马力的坦克，猛地朝陈越冲了过来！
他的目标明确——陈越脚下的球！
那气势带着一股要将人碾碎的压迫感！
陈越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体的本能在尖叫着后退、躲闪！
但李明远冰冷的目光和脚下的圆圈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不能退！
不能倒！
电光火石间，陈越几乎是凭借本能，左脚迅速将球往身后一拉，同时右肩下沉，左臂屈起，身体的重心拼命向撞击来临的方向顶去！
他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预料中的剧痛和失控！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陈越的左肩和屈起的手臂上！
他感觉像是被一根沉重的原木砸中，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趔趄！
右腿膝盖承受着巨大的扭转力，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和令人牙酸的酸胀感！
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痛呼出声！
但他没有倒下！
左脚死死蹬住泥泞的地面，右腿虽然剧痛颤抖，却奇迹般地撑住了！
他像一棵在狂风中摇摆却死死扎根的小树，硬生生在圈内扛住了张强这凶狠的第一次冲击！
球，依然被他护在身后！
张强也愣住了。
他这一撞用了七成力，本以为能把陈越连人带球撞飞出去，没想到对方竟然扛住了？
虽然狼狈不堪，脸色惨白，甚至能看到他右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确实站住了，球也没丢！
李明远抱着保温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
“再来！”
李明远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张强，你没吃饭吗？
抢球！”
张强眼中凶光一闪，被陈越扛住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丢脸。
他调整了一下重心，这一次，他没有选择蛮横的正面冲撞，而是压低身体，如同猎豹般快速贴近，强壮的身体猛地挤靠向陈越的侧后方，同时伸脚去够陈越身后的球！
这是更聪明也更凶狠的卡位！
陈越刚缓过一口气，侧后方的压力骤然袭来！
他右膝的剧痛还未消散，此刻重心被挤压，身体不由自主地就要向侧面摔倒！
恐惧再次攫住他——侧向摔倒，对膝盖的伤害可能更大！
不！
不能倒！
在身体即将失去平衡的瞬间，陈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李明远那句“用你的重心”在回响！
他几乎是凭借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本能，左腿猛地向外跨出一步，深深踩入泥中稳住下盘，同时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身体硬生生扭了回来！
同时，他护球的左脚极其隐蔽地一拨，将球从张强够来的脚尖前拨开，换到了另一只脚的控制范围！
张强的挤靠落空了！
他踉跄了一下，惊讶地看着陈越以一个极其别扭却有效的姿势重新站稳，球也安全地换到了另一侧！
陈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头流下，滑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右膝的疼痛如同火烧，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撞击着那脆弱的关节。
但他站住了！
在张强两次凶狠的冲击下，他护住了球，没有出圈，没有倒下！
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喘息，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涌出。
那是……一丝久违的、对抗成功的信心？
虽然代价是膝盖的剧痛和身体的透支。
李明远依旧沉默着，但他的目光在陈越那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右腿和死死护住球的姿态上停留了片刻。
他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张强，看到了吗？
对抗不是只有蛮力。
他身体不如你，腿还有伤，但他用了重心，用了平衡，用了脑子，两次都守住了。
你的力量呢？
用对地方了吗？”
“陈越，”李明远的目光转向他，“痛吗？”
陈越咬着牙，点点头，声音嘶哑：“痛。”
“怕吗？”
陈越沉默了一下，迎着李明远的目光，艰难但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怕。”
“怕就对了。”
李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怕的时候，你的身体在干什么？
它没碎，它撑住了！
记住这种感觉！
记住你刚才是怎么扛住，怎么扭转的！
在球场上，恐惧不会消失，但你可以学会和它共存，让它变成你专注和爆发的燃料！”
他顿了顿，看着两个在昏黄灯光下喘息、对抗、各自带着不同震撼和体悟的年轻人：“今天到此为止。
明天下午训练后，继续。”
李明远说完，抱着他的保温杯，转身再次消失在训练场的阴影里，留下满地的泥泞、沉重的喘息，和两颗被剧烈碰撞后、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的心。
陈越缓缓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膝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刚才那两次成功扛住冲击的感觉，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有些喘息的张强。
张强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冷漠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丝……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张强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越一眼，尤其是他那条还在微微颤抖的右腿，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训练场。
空旷的泥地上，再次只剩下陈越一个人。
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慢慢首起身，忍着膝盖的剧痛，弯腰捡起那个沾满泥巴的足球。
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颠球。
他只是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球体，仿佛抱着一个刚刚从战火中抢回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存在的希望。
疼痛是真实的，恐惧也并未远离。
但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两次泥泞中的凶狠碰撞里，被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可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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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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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给你个任务。”
李明远指着陈越，“去撞他。
用你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把他脚下的球抢下来。
记住，是抢球，不是撞人。
我要看到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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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退！
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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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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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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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膝的疼痛如同火烧，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撞击着那脆弱的关节。
但他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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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不是只有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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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力量呢？
用对地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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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越咬着牙，点点头，声音嘶哑：“痛。”
“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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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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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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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午训练后，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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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越缓缓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膝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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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泥地上，再次只剩下陈越一个人。
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慢慢首起身，忍着膝盖的剧痛，弯腰捡起那个沾满泥巴的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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