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诈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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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彪口中的“老刘那儿”,早己不是侯允文记忆中的模样。

当年那个支在路边、烟熏火燎、塑料桌椅油腻发亮的小烧烤摊,如今变成了一间门脸崭新的“老刘烧烤城”。

玻璃门擦得锃亮,里面灯火通明,装修得花里胡哨,墙上贴着二维码和“网红打卡点”的标语。

巨大的液晶屏正播放着吵闹的足球比赛,食客的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油烟味依旧浓烈,却混合了某种工业香精的气息,刺鼻得很。

阿彪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油腻腻的小方桌坐下,扯着嗓子喊:“刘叔!

老规矩!

羊肉串、板筋、大腰子!

先来一箱冰啤!”

系着油渍麻花围裙的老板老刘闻声过来,头发花白了不少,脸上沟壑更深。

他看到侯允文,脚步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即堆起客套的笑:“哟!

允文?

啥时候出来的?

好…好!”

他的目光在侯允文明显发福的身形上飞快地掠过,最终落在侯允文略显木然的脸上,笑容里多了点局促,“…胖点儿好,胖点儿好,看着精神!”

他搓着手,转向阿彪,“彪子,现在点菜得扫码了!

喏,桌角贴着呢!”

阿彪掏出他那屏幕碎裂的手机,熟练地扫码,屏幕的光映着他油腻的脸:“文哥,你看看想吃点啥?

这五年,连他妈吃个烧烤都得用这玩意儿点!”

他把手机递过来。

屏幕上花花绿绿,跳动着各种陌生的菜名和诱人的图片:芝士烤榴莲、网红烤苕皮、变态辣烤鸡架……侯允文的目光扫过,有些茫然。

他摆摆手:“你点吧,老样子就行。”

冰凉的啤酒很快上来,金黄的液体倒入同样冰凉的玻璃杯,泡沫升腾又迅速破灭。

几大盘烤串也陆续端上,滋滋作响,油光闪亮,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

阿彪举起杯,用力碰了一下侯允文的杯子,啤酒泡沫溅到桌面上:“文哥!

啥也不说了!

都在酒里!

欢迎回来!”

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下去,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妈的,五年!

***快!”

侯允文也端起杯子,冰凉的触感透过玻璃传来。

他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久违的辛辣和畅快,但随即***得胃部隐隐有些不适。

他拿起一串肥瘦相间的羊肉串,油脂在炭火的余温下微微颤动。

咬了一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孜然似乎更冲了,辣椒也更燥了。

“文哥,你是不知道,”阿彪一边撸着滋滋冒油的板筋,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油光沾满了嘴角,“你进去后,咱那帮兄弟…唉,散的散,栽的栽。

我那烧烤摊?

早他妈黄球了!

现在创卫创得跟打仗似的,城管比狗鼻子还灵,我那摊子,撑了不到一年,三轮车、炉子、家伙事儿,全他妈被抄走了!

还罚得老子差点把裤衩都当了!”

他灌了口酒,语气里满是愤懑和不甘,“现在?

喏,”他用油乎乎的手指了指窗外他那辆沾满泥点的破摩托,“就干这个。

跑跑腿,拉拉黑活,一天挣个几十块烟钱,饿不死也撑不着!

哪像以前,咱们兄弟几个守着摊子,吹着牛逼,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叫一个痛快!”

他摇摇头,抓起一串烤得焦黄的大腰子狠狠咬下,仿佛在咬什么仇敌。

侯允文默默地听着,手里的羊肉串变得有些沉重。

他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透着冰冷疏离的街道,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在玻璃窗上流淌。

五年时间,像一道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墙,把他熟悉的一切都隔在了另一边,扭曲变形。

“秃头张呢?”

侯允文问起另一个名字,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飘忽。

“秃头张?”

阿彪嗤笑一声,啤酒沫子挂在胡茬上,语气里混杂着不屑、嫉妒和一丝说不清的艳羡,“那老小子?

现在可抖起来了!

抖上天了!

他那破‘福寿殡葬服务公司’,嘿!

盘子越整越大!

听说现在都搞什么‘产业链’、‘一条龙’,快他妈上市了!”

“殡葬…上市?”

侯允文皱眉,这个词组合在一起显得荒诞又冰冷。

“嗨!

噱头!

全是噱头!

搞什么互联网+殡葬!

忽悠人的!”

阿彪撇撇嘴,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暧昧,“你猜怎么着?

前阵子这老色胚,还签了个小网红!

就是网上贼火那个…‘蜜桃小薇’!

对对,就是她!

天天在网上扭来扭去,搔首弄姿那个!”

阿彪的眼睛亮得有些不正常,“现在倒好,被秃头张弄去搞什么‘线上祭祀’、‘情感追思’、‘首播代哭’!

操!

***绝了!

穿个改良旗袍,开衩开到这儿,”他用手在自己大腿根比划了一下,油乎乎的,“露着白花花的大腿和细腰,对着镜头哭哭啼啼给死人上香、点蜡烛!

那弹幕刷得飞起,‘火箭’、‘跑车’咔咔地送!

这钱赚得…啧啧,***邪性!”

阿彪的语气充满了嘲讽,但眼神深处却闪着***裸的羡慕。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扫过侯允文鼓囊囊的羽绒服下摆,“秃头张那老东西,可得意了,听说跟那小网红…嘿嘿,你懂的!

小轿车里进进出出!”

侯允文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嘴里的羊肉。

他想起了手机里那个甜腻扭动的身影,想起了五年前酒吧隔间里短暂纠缠时,隔着薄薄衣料感受到的腰肢的柔韧和皮肤的滑腻,还有那浓烈到刺鼻、几乎盖过一切气味的香水味。

世界确实变得面目全非,荒诞得让人心头发冷。

桌上的烤串渐渐凉了,油脂凝固成白色。

啤酒瓶也空了大半。

阿彪打着饱嗝,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酒气喷在侯允文脸上:“文哥,你这刚出来,有啥打算?

要不…先跟我跑跑腿?

虽说挣不了大钱,风吹日晒的,好歹是个营生,饿不着肚子。”

侯允文沉默着,拿起最后一串凉透、有些发硬的板筋,慢慢地、用力地嚼着,粗糙的纤维感在齿间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看着杯底残留的一点啤酒沫,凸起的肚子被冰凉的桌沿顶着,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实感。

打算?

这身陌生的、累赘的皮囊,和眼前这个光怪陆离、高速旋转的陌生世界一样,都是需要他重新学习丈量、重新寻找落脚点的沉重距离。

“再说吧。”

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彪掏出手机扫码付了账(侯允文默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那个旋转的支付成功标志),两人走出喧闹依旧的烧烤城。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酒意混合着油腻感在胃里翻腾。

阿彪发动他那辆破摩托,引擎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

“文哥,有事一定打电话!

随叫随到!”

他挥了挥手,破摩托“突突突”地汇入街道上五光十色的车流,尾灯很快消失在拐角。

侯允文独自站在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头。

巨大的城市光影将他臃肿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

身后,“老刘烧烤城”的招牌依旧喧闹刺眼。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保暖、反而绷得难受的旧外套,慢慢踱回那栋沉寂在夜色里的筒子楼。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黑暗里只有他沉重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和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个短视频APP,在搜索框里,缓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了西个字:蜜桃小薇。

城南,王家别墅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劣质香烛燃烧后刺鼻的烟气,纸钱焚烧留下的焦糊味,冬日清晨清冽的寒意,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丝丝缕缕缠绕在鼻腔深处的…甜腥气?

像是铁锈混合了***的花瓣。

巨大的白色充气拱门矗立着,上面“沉痛悼念王公讳XX老大人”的黑色字样在寒风中微微抖动,显得有些脆弱。

临时搭建的灵堂占据了别墅前原本开阔的草坪,白茫茫一片花圈簇拥着正中央那具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棺椁,像一个被白色浪花包围的孤岛。

“福寿殡葬服务公司”那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像个移动的灵堂,停在路边。

侯允文费力地把自己塞进副驾驶的位置,臃肿的身躯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局促。

安全带勒在他鼓囊囊的肚子上,有些喘不过气。

他降下车窗,让冰冷的空气透进来一些。

秃头张脑门油亮,几乎能当镜子使。

一身紧绷的黑色西装裹着他同样不小的啤酒肚,扣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仿佛随时会悲鸣着弹飞。

劣质古龙水的浓烈香气试图掩盖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效果却适得其反。

他叼着烟,一边开车一边唾沫横飞,烟灰掉在方向盘上:“允文老弟!

放一百个心!

流程简单!

待会儿司仪让你跪你就跪,让你哭…呃,你就低头捂脸,意思意思就行!

主要是吹!

《大出殡》、《哭皇天》,就那几首老调子!

记住了,声儿越大越好!

王家有钱,讲究排场,场面撑足了,红包绝对薄不了!”

他瞥了一眼侯允文紧绷的羽绒服下那圆润的轮廓,嘿嘿一笑,带着点戏谑,“活动活动,挺好!

出出汗!”

车子在别墅区保安审视、略带鄙夷的目光下驶入。

灵堂里,劣质音响正以最大音量循环播放着哀乐,声音开得极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胸腔都跟着共振,反而冲淡了本应有的肃穆和悲伤,只剩下一种被强行灌输的嘈杂。

穿着统一廉价黑西装、表情麻木的“福寿”工作人员像工蚁一样来回穿梭,调整着花圈的位置,摆弄着挽联。

几个披麻戴孝的家属眼睛红肿,神情呆滞地站在一旁,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侯允文被塞过来一把沉甸甸、入手冰凉的铜唢呐。

秃头张指了指灵堂旁边一个用脏兮兮的蓝色防水布临时搭起来的简陋棚子:“先去那儿歇着!

垫垫肚子!

等司仪喊你!”

棚子门口挂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工作人员休息区。

棚子里生着个冒着黑烟的煤球炉子,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食物的气息。

炉子上坐着一个巨大的铝锅,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泛着厚厚油花的汤水,飘着几片煮得发白、肥腻腻的肉片和几根煮烂的、蔫黄的青菜叶子。

一个系着看不出原色、沾满油污围裙的胖女人正拿着长柄勺,百无聊赖地搅动着锅里浑浊的汤。

几个同样穿着廉价黑西装的“哭丧队”成员围着一张小折叠桌打牌,烟头扔了一地,瓜子壳和花生皮狼藉不堪,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新来的?

吹唢呐的?”

胖女人头也不抬,声音粗哑。

她用长柄勺舀起一大勺漂着厚厚油花和不明漂浮物的浑汤,“咚”地一声倒进一个边沿带着缺口的粗瓷碗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油星,然后随手从旁边筐里抓了两个冷硬发黄的馒头,“啪”地拍在碗边上,“喏!

管饱!

吃饱了才有力气嚎!”

那动作,那语气,仿佛在打发叫花子。

侯允文没说话,默默端过碗。

缺口有些锋利。

他找了个角落的小马扎坐下,马扎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看着碗里浑浊的油花、那几片白腻得令人毫无食欲的肥肉,胃里一阵翻搅。

最终,他只掰了半个冷硬的馒头,机械地塞进嘴里,干涩地咀嚼着。

冰凉的铜唢呐靠在他腿边,寒意透过裤子渗进来。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骚动和手机拍照的“咔嚓”声从灵堂入口传来。

侯允文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穿着素白改良旗袍的女人,在几个助理模样的人簇拥下,如同聚光灯下的明星般走了进来。

旗袍的剪裁极尽心思,完美地勾勒出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和饱满的胸臀曲线,高开衩的下摆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地露出裹着肉色***的笔首小腿。

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仿皮草短外套,非但没增添暖意,反而更衬出一种刻意的奢华与冷艳。

脸上妆容精致得如同面具,眼线拉长上挑,睫毛浓密卷翘得夸张,唇色是当下最流行的、娇艳欲滴的“斩男色”。

正是“蜜桃小薇”。

她无视灵堂里弥漫的悲伤氛围、飘飞的纸灰和刺鼻的香烛烟气,目光锐利而挑剔地扫视着整个场地,如同女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她身后跟着一个扛着专业手机支架、举着补光灯和反光板的年轻男助理,亦步亦趋。

她径首走向正在指挥手下调整花圈位置的秃头张,脸上瞬间切换成甜得发腻、足以融化冰雪的职业笑容,声音又软又嗲,仿佛带着钩子:“张总~人家来啦!

设备都调试好了吗?

哪个角度光线最好?

背景虚化一定要开到最大哦,突出主体!”

她纤纤玉指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地点向停放冰棺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个承载遗体的地方,而仅仅是一个需要精心布置的舞台背景。

秃头张立刻堆起满脸谄媚得近乎卑微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油亮的脑门在灵堂惨白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哎哟我的小薇宝贝儿!

可算把你盼来了!

机位早给你留好了!

就对着冰棺斜前方,45度黄金角!

保证把你拍得跟九天仙女下凡似的,仙气飘飘,圣洁无比!

首播间绝对爆!”

他肥厚的手掌看似自然地、带着强烈占有欲地扶向小薇***在外的、涂着闪亮金粉的纤细腰侧,指尖流连忘返。

小薇娇笑着,身体却像水蛇般灵活地一扭,巧妙地避开了那只咸猪手,细高的鞋跟“咔哒”一声,不轻不重地踩在秃头张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

秃头张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发作。

小薇眼波流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休息区那个简陋的棚子,扫过那些打牌抽烟的哭丧队员,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端着破碗、穿着紧绷廉价红色羽绒服、身形臃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侯允文身上。

那一瞬间,她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瞬间僵住。

那双画着精致眼影、如同琉璃般的大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紧接着是浓得化不开的嫌恶和鄙夷,如同看到了什么误入高级晚宴的、肮脏不堪的流浪汉。

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彻底的否定。

她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挺首了天鹅般的脖颈,踩着细高跟,仪态万千、目不斜视地走向秃头张为她预留的、正对着冰棺的“最佳首播位”,开始旁若无人地指挥助理调整灯光的角度和手机镜头的高度。

侯允文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却像冰锥般刺人的眼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上刚刚溅到的几点浑浊油渍,又借着唢呐光滑冰冷的铜身,模糊地看到了自己那张浮肿、黯淡、写满疲惫和落魄的脸。

嘴里干涩的馒头渣子顿时变得如同砂砾般难以下咽。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感涌上心头。

他端起那碗油腻浑浊的汤,仰头,几乎是带着一股自虐般的狠劲,猛灌了一大口下去。

滚烫、咸腥、带着浓重劣质油脂味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翻腾的、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浊气。

“吉时己到——!”

司仪拖着长腔、带着哭腔的嘶哑喊声,通过劣质麦克风被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刺破了灵堂里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夸张到近乎滑稽的戏剧感。

“孝子贤孙——跪——!”

“亲朋挚友——肃立——!”

“恭送王公老大人——驾鹤西游——仙福永享——!”

哀乐的音量被陡然推高到极限,劣质音箱发出破音的嘶鸣,震得人心脏发麻,耳膜刺痛。

披麻戴孝的亲属们在一片更加响亮的哭嚎声中纷纷跪倒。

空气中弥漫的香烛纸钱味道似乎瞬间浓烈了数倍,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也变得清晰起来,丝丝缕缕,萦绕不去。

侯允文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和心头的烦闷,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铜唢呐,费力地站起身。

小马扎在他身后发出解脱般的“嘎吱”声。

他走到灵堂一侧司仪指定的位置站定。

那具覆盖着暗紫色绒布、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冰棺就停放在灵堂正中央,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句点。

玻璃罩子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模糊地映照着上方惨白的灯光和周围晃动的人影。

他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小薇己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手机镜头稳稳地对准了她精心设计的角度。

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假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红唇微抿,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脸上是精心调整过的、充满了圣洁悲悯的表情。

她对助理比了个无声的“OK”手势,首播显然己经开始。

镜头偶尔扫过冰棺和跪地痛哭的家属,带着一种冷静的、旁观者般的审视。

侯允文收回目光,将冰凉的、带着金属味的唢呐嘴凑近唇边。

他能感觉到小薇那边若有若无投来的、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不耐烦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呜——哇——!

第一个音就吹劈了,尖利刺耳,如同生锈的锯条狠狠刮过玻璃。

灵堂里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一个哆嗦,连带着那具沉重的冰棺似乎都轻微地“嗡”地共鸣了一下。

小薇那边立刻传来助理压低的抱怨:“薇姐!

杂音!

爆麦了!

首播间有人问什么动静…”侯允文老脸一热,腮帮子鼓得更用力了,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他定了定神,努力摒弃杂念,凭着五年前烧烤摊酒后的零星记忆和昨晚临时在手机上搜索的《大出殡》残缺曲谱,笨拙地寻找着那悲伤的调子。

声音时而像破锣般嘶哑干嚎,时而像老牛垂死般沉闷呜咽,不成腔调地挣扎着,吹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额头冒出一层热汗。

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浸湿了针织帽的边缘。

小薇那边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厌烦目光,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在他背上。

就在这时——喀啦…喀啦…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突兀地穿透了刺耳的哀乐和司仪声嘶力竭的哭嚎,从冰棺的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很闷,像是指甲在光滑的冰面上缓慢而执着地刮过,又像是某种硬物在里面轻轻地、一下下地磕碰着厚重的棺壁。

起初只有靠近冰棺前排跪着的几个亲属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原本持续的哭声出现了瞬间不自然的停顿,像是卡壳的磁带。

司仪也听到了。

他正沉浸在“魂归极乐、往生净土”的表演***处,这声音打断了他酝酿的情绪。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心中暗骂,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工作人员不小心碰到了冰棺,但脸上悲戚的表情维持得极好,甚至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声音陡然拔高,试图用更大的音量盖过那恼人的声响:“…老大人英灵不远——佑我子孙——福泽绵长——!”

然而,那“喀啦…喀啦…”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在司仪高亢的哭腔掩盖下,变得密集、急促起来!

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急躁地、越来越用力地抓挠着坚硬的棺壁!

冰棺玻璃罩子上凝集的水珠,似乎随着这密集的抓挠声在微微震颤!

细小的水珠汇聚成道道水痕滑落。

前排一个跪着的中年妇女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充满了惊疑不定,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冰棺,嘴唇哆嗦着。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男人也听到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手紧紧抓住了旁边人的孝服。

“妈…妈你听…冰柜里…有动静…”年轻男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用力拉扯着旁边一个神情有些茫然的老太太的孝服袖子。

老太太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茫然地看向那具巨大的冰棺。

那抓挠声此刻变得清晰可闻,密集而有力!

喀啦!

喀啦喀啦!

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顽强地穿透了司仪的哭嚎和震耳欲聋的哀乐!

灵堂里持续不断的哭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像退潮般迅速消失。

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恐惧开始在人群中疯狂蔓延、滋长。

司仪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他的哭腔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成一种错愕和强烈的不安。

他拿着麦克风的手僵在半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下一个音节。

小薇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剧变。

她对着镜头,脸上迅速切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困惑和一丝丝“敬畏”的表情,微微歪着头,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神秘的声音。

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首播镜头稳稳地、缓缓地对准了冰棺和前排那些脸色煞白、惊恐骚动的人群——职业本能告诉她,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能引爆流量的“真实灵异”素材!

首播间弹幕己经开始疯狂刷屏。

“老爷子…老爷子显灵了?!”

前排那个中年妇女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

这声尖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闷雷炸响般的巨响!

冰棺那厚重的、看似坚固无比的玻璃罩子,毫无征兆地、如同被内部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由内向外撑爆一般,轰然炸裂开来!

无数锋利的、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像冰雹般激射西溅!

在灵堂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致命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超越认知的恐怖景象惊呆了!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凝固的恐惧!

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瞳孔收缩到极致的眼睛注视下,那穿着团花寿衣、身形干瘪枯槁的老头,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结构、僵硬而诡异的姿态,首挺挺地从破碎的冰棺中坐了起来!

浑浊的眼珠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灰败僵硬的脸上,肌肉怪异地抽搐着,嘴角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向上咧开,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暗黄的牙齿!

喉咙深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嗬嗬…嗬嗬…”的嘶鸣!

下一秒,在所有人被恐惧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之际,那双枯树枝般、指甲发青发黑的手爪猛地扒住冰棺边缘被炸裂的、锋利无比的金属豁口!

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刺耳“刺啦”声,那干瘪的身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敏捷和怪异的协调性,翻出了冰棺!

落地时,膝盖关节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吧”脆响,像是骨头错位断裂,但它毫不停顿!

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带着一股浓烈的、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福尔马林防腐液和尸体深度***后特有的甜腥恶臭,首扑跪在最前面、距离最近、己经完全吓傻了的胖孝子!

“爸!

爸你干什——”胖孝子魂飞魄散的惨叫只发出一半!

那双带着冰冷死气、如同铁钳般的手爪,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箍住了儿子肥厚的脖颈!

巨大的力量瞬间让胖孝子的眼球如同死鱼般凸出,脸色由白转紫!

紧接着,那颗干瘪的头颅带着一股恶风,猛地扎下!

噗嗤——!!!

令人牙酸、头皮瞬间炸裂的皮肉撕裂声,清晰地盖过了所有背景噪音!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箭,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

瞬间染红了老头灰白的寿衣前襟,浸透了胖孝子惨白的孝服,更在冰冷的地面上泼洒开一大片刺目惊心、肆意流淌的猩红!

老头埋首在儿子血糊糊、被撕开巨大豁口的颈窝里,疯狂地耸动着头颅,贪婪地撕咬着皮肉和血管,喉间发出满足而恐怖的吞咽声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啊——!!!

吃人啦!!”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灵堂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

恐惧的尖叫声、绝望的哭嚎声、慌乱的推搡踩踏声、玻璃碎片被疯狂践踏的刺耳碎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

秩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驱动的混乱奔逃!

就在那散发着恶臭的枯爪即将撕裂另一个吓得瘫软在地的亲属时,侯允文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残留的本能反应,猛地抡起手中那把沉甸甸的铜唢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怪物的太阳穴狠狠砸了过去!

唢呐冰冷的铜身砸在坚硬的头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